苏轼的文学创作论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内容,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对文学创作目的和作用的分析论述,其基本观点是提倡“须要有为而作”(《题柳子厚诗》)。在这里,“有为”的内容并不仅仅是正统儒家功利主义文艺观中强调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社会功用和政治内容,也不仅仅是司马迁所说的“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的个人怨怼情绪的发泄,更不是汉大赋呈才夸美、娱乐君王的内容。苏轼的“有为”自有他人所不能涵盖,却又绝不偏颇,绝不世俗,绝不颓废,绝不虚空的现实内容。这样广泛的内容用一句话概括起来,那就是:文学是人的情感的自由抒发,而创作主体的情感首先必须是对客观事物的真实感受。苏轼认为,创作主体关注生活,关注现实,关注人生,不但是文学创作的基础,而且也是作家情感的需求。作家对独立人格的表现,对自由情感的抒发,首先应该建立在对现实生活和现实世界客观规律的认识与把握的基础上,同时也应该建立在现实生活中自我人格的修养与完善上。这种情感的需求,是《诗经》时代的那些无名诗人就有的。所以苏轼在《诗论》中明确地指出:
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之迂学,乃皆曲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而况《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第、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而求诸其间哉!(《苏轼文集》卷二)
他标举被汉儒所歪曲、被统治阶级用来教化人伦的《六经》,尤其《诗经》来大张“文本于情”之目,批评时人对儒家经典的曲解和牵强附会,强调情感的自然抒发,要求摆脱形式技巧的束缚,表现出一种新的观照视角和思想倾向。他在《南行前集叙》中又说: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
这是苏轼为他和其父苏洵及弟苏辙的前期作品集所写的叙言。在这段简短的文字中,苏轼表达了自己对文学创作动因的深刻认识。
其一,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在苏轼看来,文学作品是作者在客观外物的感发下,产生了强烈创作冲动的产物,而这强烈的创作冲动则是作者心中积蓄的强烈情感撞击的结果。有了不吐不快、不抒不畅的情感,便产生了“不能不为之”的创作欲望,于是文学作品就产生了。
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就提到了要“为情造文”,而反对“为文造情”。而苏轼的“不能不为”说发展了“为情造文”的理论,揭示出文学创作的动因是内在情感的冲击,写作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艺术创造活动。
苏轼所说“不能不为”的内容,无疑是动于衷的自然真情,从而纠正了文学是儒家道义的空洞寄托的局限,但同时也并不否定儒家的经世致用之内容。他所说的情不是远离社会现实的遁世之情,也不是违反人间常理的矫揉造作之情,而是客观现实触发下产生的真情实感,只不过他特别强调作为创作主体在和客观外物相触发时的主观能动作用。因此,他认为文学是客观外物“有触于中”,即人的生命精神、人格意志与社会现实、客观外物相契合的审美产物。苏轼在《书李伯时山庄图后》一文中说:
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所谓的“不留一物”是指创作主体只有在不受外物羁绊和束缚的状态下,才可能自由地驰骋于天地万物之间,从而“与万物交”,产生“神与物游”的审美感受。这里,苏轼特别强调在审美过程中“不留于一物”地超脱功利性干扰,使自己在“空”和“静”的精神状态下进入纯粹的审美境界。
其二,“言必中当世之过”。对于苏轼这样有社会责任感和民本思想的儒家士大夫来说,“诗须要有为而作”当然不能不包括反映社会现实,揭露和批判社会弊端的内容。在这方面,他不但自己身体力行,创作了许多反映民生疾苦和批评社会时弊的诗歌,还自觉而有意识地对周围的诗友倡导“言必中当世之过”的创作主张。《凫绎先生诗集叙》云:
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
苏轼非常明确地提出,文章的首要功能和任务就是要有利于社会人生,发挥这种作用,是每一个文人士大夫的使命和责任,同时也是苏轼坚守一生的创作准则。
苏轼对文学的社会作用的强调所涉及的内容是广泛的。反映社会现实,揭露社会弊端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抒发自由的精神,反抗权贵的思想以及作为人的一切健康情感都是有益于社会人生的重要内容。因此,他对李白的傲视权贵,陶渊明的静穆隐逸都给予了极高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