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很长的电话,说的人痛苦,我听着,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太太张苇苇(化名)怀胎十月,终于住进了医院的产房,只等小家伙落地。那是今年四月份,从医院出来,我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一单大生意终于做成,只差回去数钱了。从前生孩子多简单啊,我奶奶生了五个,我丈母娘的妈生了六个,如今就一个,却一大帮人跟着操心,怎么吃怎么睡怎么保养,搞得大家都很累。
为照顾苇苇,我还忍心不管我爸爸生病,把我妈大老远从青岛劝来深圳,到医院伺候,我也像个走马灯,公司、医院连轴转。第一天没动静,第二天没动静,第三天苇苇烦了,说你们老在我面前晃,我有压力。于是我妈回家严阵以待,我则把手机号、办公室电话都寫好,给了我妈、苇苇和妇产科主任,还反复交代。
我必须这么做。公司生意五年没起色,如今总算咸鱼翻身,订单见涨,我这个销售经理不能因私废公,销售部二十几号人可都在看着。第五天晚上,医院突然来了电话,说苇苇肚子疼已上了产床,让我马上过去。当时我正谈判,为一块钱的价位和客户脸红脖子粗,因为这个电话,我立即让了步,看着对方的得意样,心里说,小子,好好感谢我要出世的孩子吧。
深圳现在真变大城市了,高楼比着盖,地铁有了,外国人来了,路却越来越堵。当时有交通事故,车走得比步行慢,要不是路还远,真想扔了车子直接冲医院。十分钟的路,那天我开了个把小时,终于到了,也没等电梯,直接跑上四楼妇产科。可是我没想到,在那里,正有一个改变我一生的转变等着我。
一位护士看我喘着,满脸汗,主动问:你是张苇苇的丈夫吧?你太太生了,是儿子,母子平安。我注意到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见了我又打住。我觉得奇怪,一般护士都会说“恭喜你”,可她公事公办,别的啥也没说。我也没想太多,一边抹汗,一边直接去了苇苇的床位。
苇苇正睁眼看着天花板,一只手上还吊着针,见有人进来,一转头见是我,她却突然把头转向里边。当爹的兴奋已冲昏我的头,根本没多想就说,苇苇,是我,你生啦?你好吗?咱儿子呢?
苇苇的头没转过来。我一边问着,一边轻轻去扳她肩头,终于扳过来了,却见一张苍白的脸上全是泪。生孩子疼,这谁都知道,于是我说,苇苇,别委屈了,不都生了吗?我会好好补偿你。没想到她哭出了声,肩头颤着,终于说:老公,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离婚吧,离了,一了百了。
我见阵势不对,还以为儿子有什么事,就说先去看看。苇苇却拉住了我,说你不要去看了,不要去。事情太蹊跷,我挣脱了她,出去找到护士,护士领我到育婴室。
孩子眼睛还没睁开,头发黄里透着白,鼻梁很高,睫毛很长,眼皮双得很深——这分明是个白人小孩啊!我记得数月前无聊,还和苇苇在网上看过,那网上解释各民族婴儿有啥区别,还说如果是混血儿,白人与黑人结合倾向黑人,白人与其它族裔结合倾向白人,等等。于是我对护士说,你们弄错了,这不是我孩子,这是个洋孩,你们看我是洋人吗?你们怎么搞的?我的儿子在哪儿?
那护士也急了:就是这孩子,肯定没错,我们医院到现在,就接生过一个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搞错!不管谁的,反正你太太生的!
我感觉到浑身的汗在往外炸。我明白她的意思,赶紧又去了苇苇的病房,问到底咋回事。苇苇咬住嘴唇不回答,眼泪泉水似地往外冒。她忽然够着我的头,也不管胳膊上还插着针,在我耳边哽咽着说,你走吧,我对不起你,孩子确实不是你的。
都说事一临头,人就会冲动。那天我一听苇苇说孩子不是我的,就直接下了楼出了医院上了车。哪个男人受不了这个?可是,开着开着我调了头,我想不行,就这么一走肯定会出事,苇苇性格刚烈,不会有好,我妈有心绞痛,哪受得了这种打击。想想我就后悔,当初不该让她来,请个保姆也好啊。这样一考虑,我就冷静了,直接开回了医院,是啊,就是一口血我也得先咽着。
苇苇已不哭了,依旧瞪着天花板。我知道,突如其来的打击已把她摧毁。我走过去,我说苇苇,咱们先不说这事,得瞒着我妈,我们的事不能连累老人,你要答应的话就点点头。苇苇眼泪又下来了,使劲点了点头。
我下楼上车,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在电话那头说,真的?好啊好啊,总算生了,我儿子也有儿子啦,要是你爹能来,该多高兴。我妈太激动,声音颤抖着。她的一包东西早就收拾好了,要去照顾媳妇,我怕医院的气氛容易有破绽,就跟她说,医生说了,家人不用去,孕妇生了自有护士照顾。我妈抱怨了一通深圳医院,但也没起疑。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才唰地涌出来,我抱着方向盘,像个女人一样好一通哭。我为我爹我娘哭,他们盼孙子盼太多年了,我更为自己哭,生活不易,我没尽头地熬着,终于有了起色,可忽然像个青花瓷瓶掉地上,说碎就碎了,我还得遮遮掩掩。
苇苇很快就出了院。我妈眼神不好,但她第一眼看到孩子,还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苇苇,说这孩子有意思,谁都不像,奇人奇貌,将来一定有出息。我的心像刀剜一样。
苇苇一直眉头不展,我也强颜欢笑,好在我忙,老出去。我妈不解的是,孩子生了不摆酒,还看不到高兴劲儿。有一回我暗地里和她说,妈,苇苇不高兴你别计较,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医生说的,这种病现在普遍,不能受刺激,慢慢自然会好。我妈说,如今世道变了,啥怪事都有,以前只听说坐月子要注意身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都像坐牢,我不知道我还能在我妈面前装多久,我必须请个保
姆,把我妈支回去。现在找个合适的保姆可真难,还好,一个朋友举家移民澳大利亚,保姆就介绍给了我。第五个星期,孩子满月,我妈不放心我爸,终于提出来回去了。
苇苇很矛盾,一方面希望我妈离开,她也装得受不了了,一方面又希望我妈别走,多留一天,就可以多回避一天事实。送我妈走那天她哭了,抓住我妈的手反复只有一句话,妈,特别不舍得你走,特别不舍得你走。
我和苇苇结婚五年,她们婆媳关系从来都好,我把苇苇带回去那年,我妈说苇苇长得跟她想的一样,从此待她像女儿。苇苇不舍还有一层意思,她不知道是否婆媳缘分从此就尽了。
我原想等我妈走后,就要苇苇原原本本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我妈真走了,我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我是个软弱的人,我怕去面对。
又熬了三天。我和苇苇之间话很少,我们都在小心逃避着。有时候孩子哭了,我不吭声,苇苇也不动。保姆立即过去搂起来递给苇苇,说,宝宝饿了,要喂奶了。苇苇机械地给孩子喂奶,但有时候喂着喂着,眼泪就叭哒叭哒滴在孩子的小脸上。
第四天晚上,苇苇终于主动开口。她关了灯,沉默一下说,你还不问吗?我说,没啥好问的,木已成舟。她说,不,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说,死不瞑目。
月亮照进来,一片幽光,我都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月亮了,如今见到,又是这种局面。月光映在苇苇的脸上,但她没有抽泣,她的泪水无意识地流着。
那是一年多以前,在地铁上,苇苇说。苇苇要强,一直没放弃学英语,还说他们公司做外贸,将来一定有用。地铁上人很多,苇苇挤上去,拿出本英语小说看。刚好她旁边站着一个白人青年,见她看的是英语书,就主动搭讪。苇苇觉得是练口语的好机会,没拒绝,就聊上了。
地铁很快,一下就到了老街站。白人青年要下车了,非常绅士地和苇苇道了别,还给
她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和MSN。他告诉苇苇,如果学英语有困难,他可以帮她。
MSN我和苇苇以前都迷过,后来就厌了。那一段,为了公司找生意,我满世界跑,老不在家。苇苇学外语也算是打发时间。有一次,她想起了那个白人青年的名片,就重新用起MSN,没想到,居然联系上了,越聊越热络。
白人青年叫史蒂夫,新西兰人,背囊客,做假期外教的,据说还在越南、缅甸、泰国教过英语。他告诉苇苇,他们经常举行英语派对,有时间可以参加。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说了,反正有一回苇苇去了,玩得疯,喝醉了,可耻的事情就发生了。据苇苇说,等她醒来已晚,想大闹又怕我知道,只有忍了。
我了解苇苇,我相信她的话。我说,苇苇,我明白了,但你要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男人,这事情我过不去,我爹我娘那儿也过不去,再说等孩子大了样子出来,我们怎么说?我想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把孩子送人,我们就对双方父母说孩子夭折了,一是我们离婚。
苇苇没有动,过了很久忽然抱住我说,不,我把孩子送人,送得远远的,只要你还要我,我不想离婚,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接下来的几天很尴尬,我辞退了保姆,开始为孩子找个家,像做贼一样四处暗暗打听。最后还终于找到了,是一个客户介绍的,江西一对中年夫妇,独子死于矿难。他们约定一周后来领孩子。那一周,苇苇对孩子特别好,天天抱着,我看了心情复杂之极。
那对夫妇终于来了。一看就是两个憨厚人,他们见了孩子,男的想问什么,女的拐了他一下,男的就没吭。苇苇又到卧室里给孩子喂了一次奶,再搂出来递给那女的,还送给他们一包小衣物和一千块钱,信封装着。孩子已睡着了,小脸嫩得透亮。他们说,也不坐啦,要去赶火车。
两个人道了别就往外走,就在那时候,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苇苇本来已进了卧室,听到哭声,猛地就冲了出来,一把抢过孩子,二话不说直接奔回卧室,怦地一声关起了门。
是我抱着歉把江西夫妇支走的,那一千块钱算是他们的路费。他们很错愕,但也没多问。我回了屋,才感觉自己没出息,竟然有如释重负之感。
晚上六点,苇苇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华发北路那家东北饺子馆,要我过去。她说,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苇苇怎么跑到那去啦?我懵懵懂懂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约会吃饭的地方。我们本来相约每年去吃一次,但后来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完全忘记了。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很快赶了过去。苇苇找的是二楼一个临窗的桌子,她已经点好菜,见了我,马上要服务员上菜。菜不久端上来,有酱骨架、地三鲜、拍黄瓜、西葫芦饺等。我记起来了,我们第一次吃的就是这些。苇苇又叫了老金威啤酒,她自己也一杯。
我们吃着喝着。我以为她会提起以前的事,她没有,但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苇苇终于开口了,她说,老公你还记得吗,我们是从这家饭馆开始的,现在就从这家饭馆结束吧,我本来都想好了,把孩子送人,我们重新来过,但我做不到,孩子要送了人,我也完了,可不送对你不公平,我和你一样,也不想欠着别人的,所以只有离婚。
苇苇拿出一张纸,接着说,这是离婚协议,我签了字了,你签上就可以了,我还找好了房子,明天就搬。我始终没说话,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回到家里,我看到苇苇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多年未用的皮箱就停在门边。那是苇苇来南方时用的皮箱,我们住在一起,她拎来的也是这个皮箱,如今她又要拎着这个皮箱走了,只是身边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我心软了,说,苇苇,你还是别走,我们就这么过吧。苇苇走过来,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抖。但她松开了手,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第二天,等我回家时,她已经走了,门边没了皮箱,床上也没了孩子……
苇苇搬走一个月了,先是住在出租屋里,如今已离开了深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如果一定要找她,还是可以找到,毕竟苇苇还会和自己的家人联系。然而,找还是不找?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很难的选择,我需要一个能坦然面对的理由。
我前思后想了很多天,一直下不了决心,到底该怎么办?最后,我只能给你们《女报》打电话,听听你们的意见。以前看你们的杂志,里面有很多让我印象深刻的两难的人生选择。到现在我才明白,身处在伦理和情感的漩涡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两难滋味。
婚姻其实是很多因子的综合体,感情深浅、物质好坏、人际浓淡、儿女乖违,甚至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细节,都有可能让婚姻出现不可预料的变化。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弄明白,自己对婚姻最为看重的是什么,是一家人的相处?还是面对道德伦理的心安理得?弄清楚这关键的一点,这位痛苦中的读者陈其才能作出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