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脑外科的高风险,同行曾经用“三点一线”,也就是“病房—手术室—太平间”来形容。现在手术水平提高了很多,但它的病死率、致残率还是要比别的手术高。就说脑外科风险最高的标志性手术——脑动脉瘤手术吧。我们医院在浙江最早成立脑外科,水平在国内也是屈指可数,但2008、2009两年我们共做了885例动脉瘤手术,还是有8例死亡。1%的死亡率这在全国是非常低了,一般三甲医院死亡率不超过5%都能接受。但对病人来说,即使是万分之一的死亡率,落到自己身上都是百分之百的悲剧。
对医生来说,有的手术失败可能是因为水平不够,有的却是再怎么努力也救不回病人的命。所以我经常想,医学真是一门充满遗憾的科学,也许现在想想很多病人确实死得有点“冤”、死得很可惜,但在当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
曾经有前辈和我说,做医生是折寿的。因为再高明的医生,都会有刀下之“鬼”,都是踩着病人的尸体而变得高明起来的。这话可能听上去很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因此,对医生来说,每次手术都是一次冒险,就像踩钢丝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掉入万丈深渊。医生能做的就是尽力把这种风险降到最低,但风险再低也是有风险。尤其是动脉瘤手术。动脉瘤的病情是瞬息万变的,即使医生手术没有失误,病人心情紧张、环境嘈杂、血压升高,也都有可能导致瘤的破裂,危及病人生命。
我这么说,并不是为我们医生开脱。我相信,每一个医生,哪怕他再心有杂念,再拿红包提成,只要上了手术台,没有一个不会全力以赴、不想把病人治好。你想想,会有哪个医生,在手术台前,站上少则两三个小时,多则七八甚至上十个小时,目不转睛、屏气息声,为的是把病人治不好?如果病人连这点都怀疑,那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所以我觉得,医生应该理解、尊重和善待每一个病人,病人也应该换位思考,理解信任医生。因为,如果医患关系越来越紧张,医生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护自己、明哲保身,那他就只会越来越不敢冒险,只挑100%会成功的手术去做,而推脱回避掉那些有难度有挑战性的手术。这样,不但医生的水平永远不会提高,医学也永远只能是简单的重复,最终受害的还是病人。
现在,一说起医生,老百姓张口提及的就是医疗事故、过度治疗、红包提成等等。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个医生很委屈,很难。
很多病人到了医院,都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以为只要交了钱,医生就应该把病治好,一旦医院没治好,怨气就来了,甚至发生纠纷。而一旦发生纠纷,老百姓就会想当然地认为医院有问题。
这其实对医生并不公平。因为,不管病人爱不爱听,医学首先是门科学。作为一门科学,它就会有成功有失败。尤其是现在,虽然医学进步很快,但它对人体、对疾病的了解还很有限。实际上,很多“意外”、很多不幸从病人家属的感情上来看确实很难过,很值得同情,但从科学上来讲确实无法避免。
如果病人对此不了解,就很有可能对医生误解。就拿我刚刚做过的一例手术来说。前不久,消化科凌晨送进来一个病人,因为胃出血过多,病人满嘴喷血,还出现了休克,直接被送进手术室。手术在凌晨4点多进行,当时手术风险非常大,病人有一半的可能会死亡,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之下,病人度过了危险期,转移至重症病房。在康复期间,医生发现病人出现了切口感染。
按理说,手术切口感染是病人手术后,免疫力下降而引起的正常反应,病人手术签字单上都有书面提醒说手术后会可能引起刀口感染,而且感染后可以治愈。但病人却不理解,坚持认为这是医院的手术失误,拒绝支付因切口感染而引起的医疗费用,甚至还坐在病房和医生吵闹去办公室闹事。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那些出来闹事的家属全部都换成了我不认识的人,而那些在我救活病人后对我千恩万谢的家属,在出现感染后一个都没有出现过。到现在,病人还拖欠了医院一万多元的医药费。
类似的“意外”,在我去年做的另外一个胆囊切除术中也出现过。手术中,因为女病人有先天的胆管畸形,结果导致了病人胆囊切除之后出现了胆漏(胆汁遗漏)。从科学上来讲,这种畸形发生的概率只有千分之几,并且按现有的技术水平,只能在胆囊切除之后才能发现是否有畸形。幸运的是,病人的丈夫是个大学老师,他回去仔细查阅了各种资料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正常的意外”,接受了二次手术。
还有抗生素,很多人都知道,注射青霉素前一定要做皮试,因为人体会对它过敏。丁胺卡纳霉素和青霉素一样,有些人也会过敏致死,但它的发生率只有四百万分之一。因为发生概率太低,所以医院并不会对病人进行皮试。但即使是这么小的概率,不幸还是发生了,一位病人在用了这个抗生素之后身体过敏最后死亡,家属无法理解上诉到法院后,最终法院裁定医院并没有过错。
我觉得,对于医生而言,应该充分地把医学可能出现的意外告诉病人。作为病人,也应该理解到“医生并不是万能、医学也有其局限性”这一点,这样医患纠纷一定会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