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看到,在文章中,作者没有把自己摆在为师的位置上,他严剖自己,而对逝者表示出了极大的尊重。对于记念,他没有浮泛,更没有旁观,而是用他的心与情,悲愤与炽爱去深味惨案前前后后的以及更多的、更深广的东西。他的思想与情感渗入其中,他用他所能感受到的形诸笔墨,让人看到一个真正思想者的心灵的苦痛与挣扎的具体情状。他是真实的,感人的。这篇文章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文章中浓烈的抒情性大于其单纯的文字表述。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作者的浓烈的情感,悲愤的控诉,严厉的斥责都聚集在那议论大于叙述的篇章结构里。他的议论与抒情都是感性与理性交织着的产物,在最具有浓缩性与广延性上,又获得了无限的诗性。歌德说:"感情愈和理性结合,就愈高贵,到了极境,就出现了诗,出现了哲学。"(《致玛利亚包洛芙娜公爵夫人书》)这就是他行文的很突出的特点:一个真正思想者真诚地袒露着他的思想。"他直抒胸臆,将自己的满腔的悲痛与义愤,用烈火般的言辞喷射出来,形成诗意汹涌的感情波涛,并结情为理,化为深刻的哲理韵味和汪洋恣肆的风格,他指着反动派的鼻子怒斥:‘中外的杀人者居然昂起头来,不知个个脸上有血污……’"(王献永《鲁迅杂文艺术论》)此其一。
其二,有一点也是常常被人忽视或误解的,就是"欲吐还吞,欲吞不得,吞而复吐的具体的痛苦的情状与深情叙说"。行文说"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而接下来的却是"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在于无话可说处,作者说"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但后面又出现了"我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懂结尾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而接下来的又是"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而却以"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作结。对此,目前教学参考书不能给予满意的解释,而只能就事论事,显得很支离破碎。而有一种论说则是从"重复"性语句出发,认为鲁迅是用还原那荒诞而重复的历史来"还丑恶以丑恶,还荒谬以荒谬,让所有的真相裸裎"。(梁卫星:《重复与鲁迅》,北大在线2002-08-16)它"在说与不说之间,鲁迅陷入了深刻的苦痛之中",但它的解释显然是过于想当然了。如果我们对鲁迅研究魏晋时代的情况多一些了解,那么,便比较容易地理解这种"欲吐还吞,欲吞不得,吞而复吐"的具体的痛苦的情状。有兴趣的人可以仔细地聆听阮籍的古琴《酒狂》,也许会有深刻的体会的。(或许开头是欢快的率真,但往后可能就是痛苦的跋踬)
同时,其三,该文还存在着《离骚》式的表述结构。在《离骚》中,屈原天上人间,上下求索,其现实主义地对祖国与民族的爱深融于其中,尤其是最终升天临行之际那深情的回眸,简直让人涕零如雨。古人评论《离骚》时认为它没有章节,思之所至,悲戚啼苦,时断时续,天上地下,旷怨求索,一唱三叹,这正是作者内在深情在行文情节上的本质反映。在本文中,作者发情于死,但念在生前,"于死者寄生者之情,求生者之道",作者屏弃了那些虚而不实的冥间想象式的虚无安慰,他始终把死者与性命相联于残酷、恶劣的历史与现实,并与中国的未来紧紧相系。(王献永《鲁迅杂文艺术论》)鲁迅写作本文,说得非常明白,"刘和珍是我的学生",但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鲁迅以含悲之笔,以一个"亲族、师友、爱人的心"去"深味"这浓黑的非人间的悲凉和微漠的悲哀与淡红的血色,他感受到了中国女子的"从容""微笑"与"伟大",他的心由此震动,他写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与幸福者?"作者的感情实在是悲哀与愤怒之至,他认为三月十八日是"民国历史是最黑暗的一天",因为他"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有什么言语",他几次表示该"写点东西了"但一直没有下笔。在他看来,凶残的当局,下劣的流言家便是罪恶的制造者与掩盖者,罪恶不止,则青年所流的血便无从止息。正因为如此,他要"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最大的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这种深味与哀痛真是难以言状,所以作者很难完整的叙述完有关刘和珍的详细的情节,而只能忍含深痛的,时断时续的。有时他只能说"我说不出话来"而显出秋雨般的夜哭;有时他甚至太激动,而作枯蕉似的悲哀与惨荷式的愤怒了。
《纪念刘和珍君》通篇燃烧着悲与愤的火焰——悲爱国青年之惨死,而愤杀人者及其帮凶的残暴无耻。如何将这两种情感最充分地传达出来,并拨动读者的心弦,应该是鲁迅先生构思本文时着重考虑的问题。我以为有两处细节描写为这团火焰的剧烈燃烧起了添柴加油的作用,足以烛照出先生的匠心。
一处是"反复细节"在"三""四""五"部分中,一向惜墨如金的鲁迅先生居然四次用几近雷同的笔法写道:"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微笑、温和、和蔼"的刘和珍君何以是暴徒?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作者精心设计的这个反复细节如同电影特写镜头在读者的脑海里缓慢地滚动放映,感情密度大,冲击力强,将悲愤之情最大限度地传递出来。倘缺少了这一处反复细节,艺术表现力势必削减大半。
另一处是"再现细节"在"五"中作者极尽细腻刻画之能事,生动而又细致入微地再现了三位女性的死状。文章不厌其细地说"(子弹)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张静淑)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杨德群)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其中加点词语读来真如先生是现场的目击者,刽子手杀人的全过程乃至每一个动作,先生都根据后来的尸检再现得毫发毕现,精确之至。当然也可以避免麻烦,只用简笔,三言两语一笔代过,但那样又如何能突出杀人者的残暴,如何能强烈地激起读者情感的波澜呢?此一处"再现细节"虽是"血淋淋的残酷",但却将作者心中的万丈怒火熊熊地点燃起来,炙烤着读者的心灵和情感,令人如梗在喉,忍不住拍案而起,横眉冷对直斥杀人者。
以上两处细节描写,绝非偶然而为之,显然是鲁迅先生独抒机杼精思傅会的结晶。尤令人赞叹不已的是作者虽有如此高超的妙手点染,却了无斧凿痕迹,正可谓"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非大家莫能为也。
一、谴词用语鲜明生动
文章一开始,程君问"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勾起了"我"对烈士的悲痛的怀念,再次感到"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也早觉得",其中"也"字是针对程君的请求而言,说明写作此文,不仅仅因程君的请求,更主要的是出自"我"本身的意愿:"早"字则进一步说明,要写文章纪念的愿望由来已久,不只是由程君请求才引起的。第一节里还有这样一段文字:"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鲜血"洋溢"在自己的"周围",以至"艰于呼吸视听",这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这样,就不仅把青年流血之多,自己郁闷、悲痛之深形象地表现了出来,而且把"非人间"的令人窒息的特点,活生生地具体化了。在第七段揭露当局者"凶残",抨击流言家"下劣",称颂中国女性临难"从容",用词十分精当、简洁,说明作者在遣词用语上的锤炼功夫,也反映了作者精湛的文字修养。
二、巧妙运用修辞手法
本文巧妙地运用了比喻、反语、对比、反衬等修辞手法。如作者在表达对于徒手请愿的看法时写道:"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鲁迅用一个浅近的比喻,便具体、形象地阐明了一个深奥的抽象的道理,这个比喻很浅近、很生动,读者易于理解,易于接受,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第五段中"伟绩"、"武功"等词,用反语揭露中外反动派"屠戮妇婴"、"惩创学生"的罪恶行径。文章用"庸人"与"真的猛士"对比。庸人惯用忘却的方法,对人世间的悲哀与不平作淡化处理,作者批判了这种庸人的生活哲学,肯定了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正视淋漓鲜血的真的猛士的现实主义精神。
为了使记叙起伏跌宕,文章运用了对比和反衬的手法。如第五段记叙刘和珍、张静淑、杨德群前仆后继、殒身不恤的场景时,就通过对比和反衬,将一个杀害徒手请愿学生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三、叙议抒情和谐统一
《记念刘和珍君》一文记叙、议论、抒情三者交错结合,达到有机的和谐的统一,使文章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高度的说服力。如第五段,先记叙了刘和珍等遇难的情景,描绘了爱国青年英勇斗争的形象,揭露了反动派的凶残。接着写出"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一句。这是在记叙之后,作者悲极愤极的感情的总的抒发,强有力地表达了作者对反动派的憎恨,对死难烈士的悲痛。而在记叙和抒情中又交叉着议论,增强了对反动派凶残下劣揭露的深刻性。本文每一段几乎都是熔记叙、议论、抒情于一炉,它不仅增强了文章思想的深度与力度,而且使作者爱憎分明的感情色彩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