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宋绮云,我的母亲徐林侠,还有,我的一个小弟弟宋振中,他们都是在重庆解放前夕和杨虎城将军一起被"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美蒋特务秘密杀害的。关于"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在重庆解放前夕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以及革命先烈们在集中营里面对敌人所进行的英勇斗争,小说《红岩》曾作了十分详尽的描写。那书中也提到过杨虎城将军和我的父母,特别是振中。但是,他们遇害的经过,《红岩》却没有正面描写。事后知道,那是在1949年9月17日晚上十一时,他们和杨虎城将军等一起从贵阳被押回到了重庆中美合作所"戴公祠"。杨将军父子刚走入室内,就被预先埋伏的特务用尖刀刺死;过了两个小时,我的父母、振中和杨将军的一个小女儿也被押进了"戴公祠"的一间警卫室,遭到和杨将军父子同样的命运!同志们,请你们想想,我的父母亲在当时被认为"爱国有罪",卖国贼就非杀掉他们不可。岂止如此!象我的弟弟振中和杨将军的小女儿,都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竟也同样地,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被他们用锋利的尖刀杀害了。这群万恶的野兽!
我也知道,《红岩》是一部小说,它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但是,不知怎的,我总无法把它当做小说来读,我总把它看成是革命先烈们用鲜血写成的共产主义教育的诗篇。尤其是读到"小萝卜头"那些章节,想到亲人们被关在黑暗阴森的人间地狱里,受着非人的待遇,我怎么也看不下去,……我恍惚就听到"小萝卜头"在喊:"姐姐,我要出来嘛!"恍惚就听到他在尖刀刺进胸口时的一声又是仇恨又是痛苦的喊叫。我不忍再看下去,简直是怒火中烧,不可抑止。
振中是在西安出生的,是我最小的弟弟。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只把《红岩》里那幅"小萝卡头"的插图认定就是他。那瘦骨棱棱、大脑袋的孩子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我的弟弟。你着,他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神含有多大的忧郁和痛苦呵!
他从来没有进过城,他只是在牢中跟着另外的囚徒读书的时候,才学到了"城"字。因此,当他在梦中看到的城,也和牢狱一样,城门是厚实的铁签子门,城墙上是烧得红红的电网,城里的人要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才能望到天空。而在这蓝蓝的没有云彩的天上,却只见特务长了翅膀在飞翔!但是,在九年的牢狱生活中,在革命先辈的直接教育和无形的影响下,这个没有童年幸福的孩子,却深深地懂得爱和恨。正因为他恨透了美蒋特务,他在监狱里热心而机警地为共产党员传送情报。
他爱自由,他爱生命。当地把捉来的小虫,放进火柴盒里,忽然又看到它在盒子里挣扎的时候,他多么不安。他马上打开盒子,看着它展翅飞去。他拍手叫着:"飞了,飞了,它坐飞机回家去了!"
是的,"小萝卜头"一定在盼望着快点解放,快点和父母一起飞出牢狱,和我们一家人欢聚。
爸爸妈妈不会不告诉他,在狱外还有着四个姐姐和两个哥哥。爸爸妈妈不会不告诉他,我们狱外受难的姐姐和哥哥,也同他们一样在痛苦地悬念着他们。可是,"姐姐"、"哥哥"在他的印象中又是多么的抽象呵!但我相信,他一定体会得出的。他很聪明,他也许把我们狱外的生活想象得很快活,很美好。然而,我们就真那样快活和美好么?同志,让我从头介绍一下我的这个家。
我的老家在江苏邳县乡下,贫农家庭,祖父和两个伯伯、一个姑母都是种田的。我的父亲是祖父母最小的儿子。祖父母很疼爱他,为了给家里添一个读书人,免得受人欺侮,含辛茹苦地攒集每一文钱,送他读书。爸爸在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进了北京大学。后来在革命工作中认识了我的母亲徐林侠。
叛变革命的后两年,我的父母因为参加反帝爱国运动被捕了。父亲被关在北平监狱,母亲则被关在苏州监狱。我的孪生的大姐和二姐,就是在苏州监狱出生的。所以,父亲给她俩取了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儿:大姐振平,二姐振苏。而我,因为生在西安,所以叫振西。在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振华、振镛,一个小妹妹振亚,再就是振中。我们五个都是在西安出生的。
在蒋匪帮的反动统治下,我们一家骨肉常常被迫东离西散。我出生那年,父亲是西安文化日报的社长。我呱呱一坠地,就被寄放到奶娘家去。以后,弟弟妹妹,也大都是这样。我从此没有见过亲生的母亲。父亲在我的心上也只留下很少的印象。只记得有这么一次:还是我七岁那年(1939年),我从西安回邳县的途中在洛阳看见的。大概父亲知道我路过此地,特地从别处赶来看我。那时,我正独个儿在旅馆门口玩,爸爸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牵着我就走。他把我带进一条冷僻街道上的一家小饭铺里。我记得,他为我买来一盘干切牛肉和一块饼。那一次,他对我谈了许多打鬼子的道理,要我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好为大伙儿做事。同时,从身上掏出一只小巧的铜手炉,送给我留作纪念(这只手炉一直保存在我的身边)。爸爸原来是这么一个可亲的人,我多么想同他永远住在一起。可是,我们并没有在一道呆多久。忽然,我听到小饭店门口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是焦急的乡亲们找来了。这时,爸爸马上转身就走,我还来不及向他告别哩!谁想到,父女俩的这匆匆一次的相聚,也就竟然成了永别!一年以后,爸爸妈妈又被捕入狱。我这样想过:爸爸在被捕以后,如何来回忆我们父女那次的会面呢?是满足,还是遗憾?也许他是满足的,他究竟同自己心爱的女儿度过了极其珍贵的一段时刻;但难道就没有遗憾么?我们见面竟如此短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