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项目的人力成本为零,所有搜集数据和建设网站的工作都是志愿者义务完成的,所有的开销来自购买域名和空间的200余元。
吴恒的本科专业是空间信息科学,硕士专业则是历史地理学,他笑称,自己是“有人文关怀的工科生”,也是“有工科背景的文科生”。虽然两门专业都是“打酱油”路过,但这个报告的完成就得益于他受到的两方面训练。作为历史学科的学生,他对海量数据的收集、提取和整理相当在行;利用空间信息科学,他用自己熟悉的MapInfo软件制作出了各个年份的“中国食品安全问题形势图”以及时间、来源分布图,用Excel数据透视表制作了总曝光率、各地曝光率的图表统计。
项目结束后,吴恒总结出,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有几个特点:涉及面特别广、违法手段特别狡猾、危害特别巨大、查处特别困难。 在“掷出窗外”网站上,吴恒又专门添加了一项“我要补充”,以期待多的网友在读到曝光食品安全危机的新闻时,将标题与链接添加进资料库,使资料库不断壮大和完善。他说,这项工作还未结束。
吴恒由此开始关注食品安全事件。通过网络搜索,他找到一个叫做“安全快报”的资料库,该资料库收集了1万多条与食品相关的新闻报道,其中约6000条与有毒食品相关。在看了这些报道后,他才发现,食品安全事件爆发的地点和频率是惊人的。当天中午,他纠结了很久,恶心得没有去吃午饭。
吴恒自认是重度网络依赖者,每天上网超过8小时,关心时事,但这方面的大部分新闻他都没有读过,其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于是,他开始想做一个关于中国近10年来食品安全状况的调查,让“不明真相的群众”重新认识自己身处的环境,并提醒大家,有毒食品一点都不遥远。“知道真相但不告诉不明真相的人,这种不作为,在我看来是不可接受的。”
在召集日志中,吴恒引用了一段话,来自约翰·多恩的《丧钟为谁而鸣》:“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吴恒说,永远不要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因为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不是你。
资料库完成后,吴恒又撰写了两篇报告:《易粪相食:中国食品安全状况调查(2004-2011)》与《掷出窗外:面对食品安全危机,我们应有的态度》。
采用“易粪相食”这个词语,是受《左传》中的词语“易子相食”(意为灾荒年间,父母不忍心吃自己的子女,就互相交换子女来吃)的启发。五六年前,他曾在一个论坛上看到有网友以此发挥,用“易粪相食”来形容食品安全问题。
今年4月,吴恒读到了上海查封染色馒头的报道。问题馒头的制作者面对记者采访时说:“打死我都不会吃,饿死我都不会吃。”这让他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如果每个有毒食品的制造者都选择这种思维方式,一个行业的人不吃自己生产的东西,觉得这样就安全了,这场博弈就没有赢家,大家都在“易粪相食”。在项目进行中,他又先后阅读到东莞和重庆两地用化粪池水熬地沟油的报道,这不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易粪相食”吗?
“掷出窗外”,则源于大洋彼岸另一个国家的食品安全史。当吴恒读到1906年,作家厄普顿·辛克莱根据其在芝加哥一家肉食加工厂的生活体验写成的纪实小说《丛林》时,他发现,即使在美国,一个世纪前,其食品生产行业同样处于“丛林状态”。
选择这个名词,还有另一个私人的原因。2000年,吴恒读高中时,听学长说过一件事情:几年前,学校食堂曾将前一天卖不掉的饭菜第二天再卖,学生们忍无可忍,其中的活跃分子串联了各个班级,终于有一天,大家去食堂购买了早餐后,把油条、大饼全部扔在了教学楼前的空地上,随后,伙食的确有所改善。
在吴恒看来,在县城的高中里,学长们把油条从教学楼上扔下,与罗斯福在白宫把香肠从窗户扔出,相隔百年,相距万里,却是异曲同工:他们把早餐“掷出窗外”,他们在表达不满。“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那应该是因为他们相信,‘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事情不会自己慢慢变好,需要外界的动力与刺激。”他希望,“掷出窗外”是每个人面对食品安全问题应有的态度。
“这个国家就是因为这样一步步微小的改变而变得美好,希望我们做的事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坚持自己的善良就是成功。”项目的参与者赵悦说。
在网站上,吴恒还设立了一个专题,评选“中国食品达尔文奖”。他给出了10个候选名单,发动网友为最恶心的食品安全事件投票,奖金为人民币1.4元,将颁发给首家曝光该类食品的新闻媒体。他笑称,这是取自“一块死”的谐音,如果食品安全危机继续下去,只能走向共同灭亡。
“达尔文奖”得名于美国的温迪·若斯科特,这位《纽约时报》畅销书作者不断搜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类故事,其评选的“达尔文奖”旨在纪念这样一些“笨死的人”:“他们通过愚蠢的方式毁灭了自我,大义凛然地把自己从人类的基因库中永远抹去,从而保证了人类长久的繁衍。”
吴恒认为,自己评选出的有毒食品制造者,也正是那些试图以在食物中下毒这一愚蠢的方式毁灭自己所在民族,大义凛然地致力于把自己的民族从人类基因库中永远抹去,以保证剩下的人类长久繁衍的人。
记者:项目运行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吗,与参与项目的其他志愿者合作有何感受?
吴恒:没有遇到过任何困难,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除了花的时间太多,没空陪女朋友。本次调查,除我以外的34人中,只有5人与我在现实世界中有过面对面的交往,而且他们全部是通过网络获知这次调查的,可以说这是一个只会发生在互联网时代的故事。每个人的公益心和时间是有限的,但互联网的奇妙之处在于它可以把这些聚集起来,积少成多,完成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不能完成的事情,再反过来影响现实世界。
吴恒:目的就是广而告之。因为只有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群策群力,下情上达,事情才有改善的可能。也许这份调查报告一如此前的诸多新闻报道一样,似在湖心扔下一粒石子,激起了几片水花,但随后恢复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这种结局对我来说,并不会觉得太有所谓,我曾努力过,就已足够。很多年后回顾时,我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当我们面对有毒食品的威胁时,我曾力所能及地和我的朋友们一块儿做过点什么。
我不能去告诉每个人,我也没有“破开铁屋”的能力,但至少我尝试着叫醒那些熟睡或装睡的人,让他们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严肃性。因为我想,如果醒的人多了,也许他们能聪明地想出办法。最后的解决不可能是民间能够完成的,必须有政府的作为才能改变现状。我想引起周围的人注意,或者读此报告的读者中有一二人将来有机会成为政策制定者,能以“身在公门好修行”的心态来应对针对普通民众的食品安全危机,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举。
吴恒:我是按照新闻报道数量来做的统计和分布图,但以此推测问题的严重性,还需要进一步推敲。北京、上海等地的媒体特别多,其他地方也不排除未被报道的可能。不过,至少报道出来的都是真的,以我们的能力,也只能按照被报道出来的统计。
而且,调查期间,得知关于“牛肉膏”的有害程度已有相关辟谣,体现出我们还有不够专业的地方。但我并未因此放心,我觉得对食品制造业应该一直持有“有罪推定”的态度:厂商既然连食品种类都能作假,又如何保证他们使用的添加剂、生产环境是合格的?合格的牛肉膏可能无害,但如果奸商们使用的是来自黑作坊的呢?曾有一种添加剂在欧洲通过了,但在美国,就被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一名检察员卡住了,只因为这个普通的检察员的努力,使得美国人幸免于难。
记者:经过一个月的调查、统计及思考,对我国食品安全现状如何评价?
吴恒: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是因为各种食品安全问题层出不穷;是最好的时代,则是因为这些问题都被报道出来了。我对我国解决食品安全问题很有信心。知情权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事情不怕发生,只怕发生后我们不知道。正如一百多年前,罗斯福总统读到那篇调查报道,才有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诞生。而我国记者目前写的揭露食品安全的报道和读者受众也不比美国差。事情被曝光的越多,表示这个地区的形势越黑暗,但前途也越光明。
记者:在我国,食品安全的沦落除了制度上的原因,还有历史、文化、信仰缺失的问题吗?
曾有一好友说,她妈妈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在清真肉铺购买牛肉,那里的牛肉肯定没有问题,“因为他们有信仰”。对此,我深以为然,这是一位聪明的母亲。目前就我所知的资料,真没怎么见到清真食品出问题的新闻。那位好友的母亲似乎也一语道破了天机。
不过,即使是在清教徒建立的美国,一个世纪前,食品安全也一塌糊涂,最后也不是通过宗教,而是通过食品安全法来解决问题的。我们不该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复杂化,食品安全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是因为民众缺乏危机意识,是因为我们没有健全惩恶扬善的制度。
记者:对我国食品安全危机状况的改变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吴恒:在我看来,我国食品安全问题形势严峻的主要原因是意识与制度:公众的危机意识与食品产业的管理制度。我目前为止能够想到的使摩擦更小的方式,一是引入惩罚性赔偿,增大对企业的处罚力度,处以巨额罚款,三鹿的赔偿方式就太轻了,不具有杀鸡儆猴的效果。二是要强化行政问责制,出了问题必须严格追究领导责任。
在食品安全问题上,在对比过不同国家的状况后,我特别希望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能少一些“中国特色”,多一些“国际惯例”。人微言轻,好在互联网时代,不管是行为模式还是思维模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有当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自己在“易粪相食”,意识到应该把有毒食品“掷出窗外”时,我们才能离“达尔文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