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2. 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3. 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4. 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就会好的。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5.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祥子完了!
6. 当着大家面前,他没法不拿出点英雄气儿来。他没话可说,只能立在那里,等个水落石出;至少他得做到这个,才能像个男子汉。
7.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像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8.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9. 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
10.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了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到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惰性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陌路鬼!
11.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了出来。
12.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轿。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地很热闹,花轿稳稳地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的人们——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一些羡慕,一些感触。
13. 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
14. 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15. 那些事就像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子尖上都有个刺!
16. 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像被猫叼住的一只小鼠。
17. 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像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
18. 夏初的一阵暴热像一道神符,使这老城处处带着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的人心都催眠过去,做梦似地唱着它的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它可爱,它诗伟大的夏初的北平。
19. 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
20. 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21. 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着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
22. 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23.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象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法儿跑。
24. 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xxx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那么多的吃累!像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25. 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
26. "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27. 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就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指散伙)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28. "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29. 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30. 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象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
31.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
32. 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傻傻忽忽地看着一切,听着一切,连自己也好似不认识了。
33. 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开,而甘心走入地狱中去。
34. 没等大家都溜净,虎姑娘抓住了天顺煤厂的冯先生:"冯先生,你们铺子里不是有地方吗?先让祥子住两天。我们的事说办就快,不能长占住你们的地方。祥子你跟冯先生去,明天见,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告诉你,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冯先生,我可把他交给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35.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xxx情种xxx只生在大富之家。
36.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
37. 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
38. 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
39. 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些,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无心中的拾起块小石,投在水里,溅起些水花,击散了许多浮萍,他猛地一惊,吓得又要立起来。
40. 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
41. 只要他的注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42. 大概有十一点多了,祥子看见了人和厂那盏极明而怪孤单的灯。
43. 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闷了好几天;他们安分守己地混着,而他没有一点营生,在大街上晃着。
44. 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45. 可是,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