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清楚",不仅存在于《我爱你们》,存在于"写在双胞胎儿子十二岁生日"组诗中,它是李樯对待亘古日常、对待那些自带诗意的事物的防火墙,从而使他的日常生活永远置于现代性的观照之中。所以,作为李樯的理想读者,不能被他的日常书写所迷惑,不管是善意的欺骗还是狡黠的捉弄,比如那些不动声色的朴素之诗,像《人间未醒》《就像从未出现过》《月出东山》等作品,特别是那些真切、鲜活、尖新的细节,常常让人陷入某种物性的画面中而被对象所迷惑,如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被某个物象所捕获,像被点穴而定格一样:"几尾小鱼儿在窗外/的池塘里/一动不动,鱼尾如天上/滑翔的翅膀"(《自在》),在这里,诗人稍稍利用了水中天空的倒影;"树枝上的两只鸟,又聋又哑/好像石块飞上了树杈"(《快车道即景》),承接上面捡拾石块的诗句,在拟人与暗喻中记录了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幻觉;"躺在凉席上的人起身离开/他体温的痕迹还留在那里/记住了他起身时/最后一个姿势"(《躺在凉席上的人起身离开》),诗人悄悄地将汗渍的身形换成了体温的痕迹,就一下子拉住了读者的思绪。所以,需要深入到这些场景的背后,需要对这些日常生活画面的转换与击穿,才能探寻到李樯对日常生活真实的理解,从而接近其日常诗学的内核。
其实,更多时候,这些诗学动作是李樯亲自完成的。在《故意的》一诗中,诗人叙述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场景,几乎将当下流行的或大众的生活囊括殆尽,养狗养猫,栽花种草,跑步、烧香、远游,海滩晚浴,醉酒、贪睡,幽默、微笑、爱恨……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但这一切是真实的吗?诗人只轻轻在这一切之上按上"故意"二字,便让这一切失去了重量,甚至失去了真实,而真实与真相是那些让人不安的、未知的或者令人恐惧的力量,如《楼道里并不安静》《跳水的女人》《惊醒的下午》等等。《云云》是一首小型叙事诗,前三节转述了人物的自述,描绘的是一幅看似幸福生活的画面,"你用力拍我的肩膀/大声说真好,生活真好/有一帮朋友真好",虽然漂泊,但却喜欢恋爱与小孩,相信方士的预言,预想将来"我就能像你们一样/过上有家有口的生活"。这一切却在第四节反转了,云云在车祸中死去,报纸上有现场的图片,"看到你嘴角的两缕血痕/我才确信/你真的去追寻/自己的幸福生活去了",究竟谁是生活的真相?诗人已经给出了答案,最为沉重的不是云云的死,而是她生前酒后对幸福的描绘。面对这一切,固然可以追问、批判、反诘,也可能是厌倦、失望、麻木自嘲和戏谑,如同《或者,干脆什么都不问》的选择,放弃貌似能给出答案的"城府深的人""社会学教授",宁可向"刚出生的女儿""一只鸟""一朵黑暗里偷开的花"请教"生活的秘密","或者,干脆什么都不问"。又如《我忽然再次厌倦了欢乐》,将自我物化或消失。再如《手枪》所戏谑的那样,虽然只是"把手握成枪的样子/食指对准自己的脑袋"。但"用舌头扣去扳机",足以让自己仓皇出逃。而所有这一切的终极答案可能在《医生,我病了》中,这病当然不会是身体与生理的疾病,"不是这儿,也不是这儿/我不知道是哪儿",惟有生命的虚无和归零才是最终的解脱,"让饥饿和呼吸停止,让时间/黑暗和黑暗中的光停止"。
起于日常生活而又不止于日常生活,要从日常生活中逼出诗意,需要力量与智慧,需要将日常生活陌生化,在这一过程中,李樯的诗学修辞策略不是大规模地对日常生活进行重构、拼贴、嫁接和塑形,而是不经意中的一声轻微的断裂、拐弯、变形,或者由实向虚的轻盈的滑翔便改变了诗歌的方向,将日常生活导入到新的意象空间和阐释背景,像《学步车》的结构就较为典型,在千叮咛万提醒之后忽然感慨道:"孩子们啊,要是你们能直接学会/无须这么小心/那是最好了",对天真烂漫、懵懂莽撞的孩子们来说,人生的道路有多少危险呢?这样的结构可以存在于诗节之间,可以在诗行之间,也可以在诗句中的词语之间,当然,更是诗人内里的感觉与意念的跳跃和转换。像《寝室素描》的开头一句,"一匹马跑向画纸深处",一匹马跑没问题,但跑向画纸深处就把方向带向了虚空。再如《早起》中"两条鱼从抽屉里游出来"也是类似的句子,鱼游出来是常态,但嵌入了抽屉,便使得晨起雨中的场景进入了幻觉。在《静物》中对水瓶和茶杯的描绘本来已构成安静的时光,但"茶杯上的金鱼游出草丛/落在地下/死亡一步步逼近/它由不安变得绝望"就打破了本有的宁静,写实的场景一下子变得魔幻了,轻微的恐惧使得室内所有的静物都"从睡梦中醒来",作品便整体地与日常生活脱钩了,虽然,日常生活依然以语词的方式分布在话语的全过程。还有如《三天三夜》《一身鸭毛的味道》《5月的晚上的摇滚乐》《震惊被一只麻雀叼起》等都有类似的修辞动作,甚至如《鱼的远方》等作品已经带有了强烈的形而上气质,这也就使得李樯的诗变得丰富多彩起来,甚或会让人对其日常生活的诗学倾向的判断都变得犹疑起来。
我未曾对李樯的诗歌创作做过整体研究,所以不清楚李樯诗歌发生的源头,他是在一开始就从日常生活出发,抑或是其后返身其中?不管情形如何,目前这样的状态是值得称赏的,大约他自己的感觉也不错,不急不躁,游刃有余。我知道,如何处理诗歌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是许多诗人都曾经面临、或需要面临的难题,其结果也不一样,一些人永远身陷其中,一些人绝尘而去。若问我的立场,大约会推荐司空图的话:"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李樯或亦以为然?(文/汪政)
李樯的写作,打开了我们司空见惯的一些生活片段的内在空间,甚至是玄幻的空间,唤醒了因熟视而处在沉睡状态的日常事物的语言生命力,赋予那些事物以全新的活力,我们的语言力量在此得到更新和更深的呼吸。——陈先发(安徽省文联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李樯的诗,我最喜欢的地方在于,他是天然的反象征战士。他的诗不写别的,只写"我在"。他是一个状态诗人……当你开始浮荡在李樯的语调中,离开圆圈抒情的固执,和他的闲谈就开始了。——摘选自傅元峰《何能不安——李樯诗简说》
《挑灯夜行》共收录了李樯早期创作的百首自选诗歌作品。诗集分成向度、此刻、他者三辑,诗人从身边熟悉的人、事、物像,展开对日常生活、时间、生存的思索和追问。诗人通过对"日常性"的反复挖掘,再现了看似平庸生活内部的忧伤而又自由的诗意,从而达成与读者的心灵共振。
李樯,江苏徐州人,诗人,小说家。1996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与友人创办民刊《中间》,与韩东等创办"他们文学网"。诗歌、小说见于《钟山》《芙蓉》《中国作家》《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诗歌报月刊》《诗刊》《扬子江诗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寻欢》《恋爱大师》,中短篇小说集《喧嚣日》,诗集《挑灯夜行》,英文小说合集一部。获有金陵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