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希罗多德的《历史》是需要很大的耐心的。首先是因为此书牵涉的地域跨度太大、年代跨度太长,人物、事件头绪太多。从空间上看,东起印度、西至直布罗陀海峡,北到北极圈附近,南达尼罗河的源头,希罗多德都涉及到了。从时间上看,从吕底亚王国的兴起(约680 BC)到希腊人击退波斯人的侵略(479 BC),前后200年。这还只是书中的主线,如果加上插叙中提到的其它事件,则有的可以上溯到更久远的年代。
另外,作者特殊的讲述方式也是原因之一。他不断地打断自己的叙述,不断地在一件事讲到一半时插进一段有关的背景介绍。这种插话,短的时候大概是一、两节,但长起来就不得了。最长的一段是有名的介绍埃及风俗的第二卷。整整一卷182节,除了第1节之外,完全和叙述主线没有直接关系。更有甚者,在这种插话之中有时他还要插进另一段,于是就形成了"插话中的插话"。比如第五卷第55节(简记为五55,后文同此)以下,希罗多德讲到阿里斯塔戈拉(Aristagoras)——反抗波斯的伊奥尼亚起义的主要领导者——到希腊本土寻求支援。他先到了斯巴达,但没有结果,便转去雅典。这里作者插进一大段追述(五55至五96),向读者介绍雅典是如何摆脱僭主的统治,建立民主制度的。这本来不过分。可他在五57又插进了一段,介绍起杀死雅典末代僭主希庇亚斯之弟希帕库斯,并最终引发人民起义的两位英雄的原籍——盖菲拉(Gephyraei)。这还不算完,在紧接下来的五58,他又开始讲述和盖菲拉人一道在希腊本土定居的腓尼基人,进而开始讨论自己的一个研究成果——他认为希腊字母是腓尼基人传来的,并花了3节的篇幅(五59至五61)来举例说明之。这个研究成果诚然是很具洞察力的,但是和盖菲拉人有什么关系?和雅典人摆脱僭主有什么关系?和伊奥尼亚起义有什么关系?这种"插话中的插话中的插话"——我称之为"三次方插话"——在希罗多德的书中并不只此一处。比如这个"三次方插话"结束之后,在五96之前,即"一次方插话"结束之前,还有几段"二次方插话"和"三次方插话"。我要是苛刻一点的话,甚至连"四次方插话"都能找出来。
(当然,《历史》并非完全地缺乏主线。插话多的情况也只在前五卷中比较明显。后四卷因为已经开始直接叙述希腊-波斯战争,所以插话就减少了很多,现代人看到这里应该会觉得轻松了一大截。)
如果一定要介绍一点背景知识,又和正在叙述的主题没有直接联系,今天的作者大概会用脚注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但希罗多德不会,而且我感觉就算他那个时代有脚注这种东西,他也不愿意采用。插话是他讲述方式的特征,而脚注是不能满足他的需要的——谁也没有在现代著作中见过"脚注的脚注的脚注"这种东西吧?
这种时不时地脱离主题的叙述方式,或者说主题不明确、主线不清楚的叙述方式,你可以认为是当时文学技巧本身不完善的结果。但如果你心胸放开阔一点的话,也可以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具有特殊魅力的叙述方式。我想凡是读过未经改编的《一千零一夜》的人,都能明白这种"故事中套故事"的结构其实并不罕见,也并不单调。它是一种随着语言∕叙述∕故事∕logos本身的流动而流动的讲述方式。它是一种随时准备分流、回溯、旋转、重新汇合的言说之河。现代派小说中有所谓"意识流"、"生活流"的说法,借用一下这类术语,我也可以叫希罗多德的讲述方式是一种"叙述流",或者说"logos流"。它想向人们展示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有着清晰的原因-结果∕开端-结局的、单线条的、摆在那里的固定的话语客体,而是一个有着众多线索、可以随时把某一段拆开,单独讲述的、可以从不同视角、不同目的去解读的言说主∕客体结合物。不光是读者可以以不同的途径来接近它,如果作者希罗多德不想讲述希波战争的话,他完全可以根据手头的材料,在诸如《希腊及周边地区风土志》或者《希腊及周边地区政治沿革录》的题目下重新开始他的叙述。而如果是这样一本书,而不是《历史》流传到今天的话,人们从中能得到的信息量,我想并不少于今天的《历史》的80%,只怕在有些方面会超过100%。
换句话说,今天的人们读《历史》觉得主线太不清晰、太繁杂,其实是看有脚注的文字太多了的缘故,是被某一种思路带领着看书看惯了的缘故。(而且就算看有脚注的文字,你何曾看到过"三次方脚注"这样奇妙的玩艺?)现代人所习惯的不是"logos流",而是"思路"。而且这个"思之liuxue86.com路"一般来说都是力求意义上的单向性、拓扑学上的简单性,也就是说歧义越少越好、歧路越少越好。像海德格尔那样对多重词义、多重理解的沉迷,像《花园小径》那样结构分散、无明确导向、多重线索反复交叉的叙述方式,出现于现代哲学、现代派小说中,似乎很新鲜。其实我要说,你看《历史》就明白那并不是首创。
"流"与"路"的区别,就在于流本身就没有,也不要求有明确的导向性,它往往是"讲到那里算那里"的,人们面对它也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而路再怎么复杂,就算成了一片四通八达、无所不至的路网,但只要人一走上它,人的目的性,也就是"我要从哪里到哪里去"的心态是避免不了的。这也就是"意识流"不能被称为"意识路"的原因。"路"总是从原始的环境中,被"走得多了"走出来的、和原始环境不一样的东西,而"流"却是包围着你的、迷惑着你的方向感的、浑然一体的原始之物本身。对于《历史》,追求一种clearly cut的结构,既是我们现代人的误区,也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