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大发展的唐朝,诗体风格千姿百态,绚丽缤纷。李白之豪放飘逸,杜甫之沉郁顿挫,高岑之雄浑粗犷,王孟之冲淡空灵,可谓百花争艳,各有千秋。其中,王维山水诗的那种闲静淡远,空灵自然的意境美,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王维的诗描绘形象、气韵生动,往往在短小的诗篇中借助特殊的意象显示出浑然的意境与隽永的诗意。诗歌所描绘的事物,不是现实中的物象,而是一种意象。从西方心理学的角度看,所谓意象,指的是感官意识的记忆,即任何外部世界或自身的现象通过感官而被感知和意识的结果,通常有各种具体的感官印象构成:意象、声音、味道、气味、冷热、动静、触离等。从汉语的构成词法来看,作为一个先抽象后具体的的复合名词,意象显然主要包括:抽象的主观的“意”与具体客观的“象”两个方面,是“意”(诗人主观的审美思想与审美感情)与“象”(作为审美客体的现实生活的景物、事物和场景)的和谐交融和辨证统一。意象是物象的升格,它赋予诗人更多的主观意象,它比形象更少了临摹,更多了创造,它是诗人的人格和情绪的能动力量和万事万物的交融,是被诗人全面改造并且重新组装过的美学形象。融虚实于一体,化景物为情思,从而以虚实结合、情景相生的艺术形象,达到牵引读者感情的目的。[19]如《辛夷坞》无怪胡应麟要说此诗是“入禅” 之作,“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了。再如《山居秋暝》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种只描绘景物,而把情思全部寄托在景物中,一点也不直接流露出来的表现的方法,即是“以实代虚,象中藏情”的方法,它往往能收到“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的美学效果。诚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1]前人评“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是最恰当不过的。
闲静淡远,这是王维诗歌意境美的主要表现。“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当诗人闲暇无事,漫游于桂树林中,花瓣不知是由于人来而欢愉抑或是由于人来而羞涩,竟漱漱地向下垂落,可以设想,在树下,偶有一两片花瓣落在诗人身上或者竟落得全身,而且香气四溢,空中弥漫了一种柔和的情调,这时夜是沉静的,满目青山因夜色而遮盖了绿树青草,从而显得幽幽然、悠悠然,一种怎样的朦胧意境。人、花是动态的,夜、春山却是静态的,以动衬静,动静结合,人在静夜徜徉,扑漱漱垂落的桂花衬得春山更加空寂。此时,明月从东方升起,或者说从云层中钻出,整个天地变得一片朗清,正栖息于树枝上的鸟儿,由于这意外的变故而受惊,不由得在空中回旋往复的飞舞,几声鸣叫在山谷间回荡,如游丝钻进人的耳管,清脆动人,“鸟鸣山更幽”,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由近(人、花)及远(夜山),又由远(鸣声)及近(人),面对此景,人的心是空淡安闲的,景色是清朗雅致的,人在其中又超然于物外,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审美境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诗人以己观物,通过人与物,物与物的关系,采用动静结合的手法,来表达这种意境美。踏入寂静清冷的山林,苍翠幽深的景致弥漫了诗人的双眼,大自然的生机正悄悄地滋长,虽没有看到人影,但分明从山中传出了人语声,朦胧中似见出真景。也正是“人语响”打破了青山的宁静。我们可以不去设想是些什么人,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只要大自然有了人类的活动,这也就够了。因为人主宰了世界,没有了人类,那么即使景物再美,也会是一种死寂。而且夕阳在缓缓西行,柔和的阳光在林中漫铺开来,照射到那幽静的青苔之上,可以想见,意象的叠加,使林中不再显得幽暗清冷,暖色的调子和冷色的调子消融着,呈现了一种恬淡清雅的韵味美。由空山人语到林中夕照,由声音到颜色,由听觉到视觉,层次分明,显得意境闲淡而空灵。这里,诗人或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或藏于它的背后,通过自己所观、所听、所感来集中表现自然的美,表露自己对自然的那种朴素而真挚的爱。
当然,空山不是说山中一无所有,而是因为“不见人”才显得空,这个“空”字写出了山中的寂静,但这静不是死寂,不是万籁无声,“但闻人语响”,空中分明有人声,正是由于“静”才能听到看不见的人的声响。
意境空灵,是王维诗歌的又一特色。“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早秋山中作》),主人或去远方云游或出门办事,久闭门扉,只剩下房前屋后的山林,几朵白云在它上方漂浮,如果说山林空寂,也只是因为暂时没有了主人陪伴它了,诗中洋溢出一种清丽的境界。“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送綦母校书弃官还江东》),秋天是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碧蓝如洗,这首先给人一种开阔而悠远的感觉,但紧接着诗人笔下的夕阳西下时的澄江,虽然铺满了夕阳的光辉,但由于行人不再徜徉于江边或者连渔船也早已回归而出现了一种静穆、温和的气象,但却更加空灵。这里,“澄江空”也不是一无所有,当江边上的行人足迹延伸到远方或沙滩上停泊了一条或几条渔船,有谁还会说这是一种空寂、呆板的风景?这难道不是一幅蕴含了人的因素的绝好山水画吗?只要你尽情想象,红彤彤的夕阳普照,高远的蓝天衬出了一种辉煌,碧绿的江水上铺满了一层金色的光彩,一条船在静泊着,整个画面是闲静远逸的,因无人而显得空灵,因人已归于自然而有了灵性。“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大江奔流到远方,几乎和天地相连,进而自然使人想到它要流向天地之外,这表现了一种雄壮美。但一登上山顶,原来的那种呈现于目前的山色又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不禁思索,诗境竟是如此的迷离而缥缈。所以,即使前面白云弥漫,但走上前又看不见了,回头一看,身后偏又聚一片茫茫云海;远处似有青雾,渐近又不复看见,这是空灵的意境,却也是真实的境界,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生,达到一种诗化的哲学高度,使人不得不佩服其笔力之雄厚、思维之旷远。
王维诗歌注重冲淡空灵的意境,这虽然和他政治上、仕途上受挫有关,和他崇信佛老禅宗有关,但是,这些都不会成为他创作此种意境的唯一原因。因为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诗人,他还是一个画家,他深谙绘画技巧,特别是中国画中所包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在他的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所以宋代大文豪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这样评价王维诗歌,是中肯的。
其次王维诗中常见的几个特殊意象使其山水诗别具一番独特的审美韵味。
1、云
王维特别喜欢在诗中使用“云”的意象,作为世事人事变幻虚无的象征。如:《双黄鹄歌送别》“天路来兮双黄鹄,云上飞兮水上宿”,《送友人归山歌二首》其一“入云中兮养鸡,上山头兮抱犊”,《瓜园诗》“素怀在青山,若值白云屯”,《华岳》“西岳出浮云,积雪在太清”等等。王维描写景物时,注重探究外在形式所蕴涵的意味,从而写出实际事物虚幻的特质。而“云”这一意象正能极巧妙地取得这一效果,如《终南山》,高耸入云,连绵千里,那似是而非似有而无的白云和青霭给他披上了一件神秘的虚幻的轻纱,即使云雾消散,终南山呈现出来的本来面目仍是变幻多端捉摸不定。终南山的崇高与虚幻,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人的渺小与孤独,感到人世的虚无变幻。
2、月
王维禅诗中常运用“动”来表现“静”,以动写静,动中求静,喧中得寂,表现充满禅意诗情的境界。而这种静的境界王维诗中经常用“月”的意象来表现,例如《鸟鸣涧》中所写。前两句即刻画出一个静寂的氛围,第三句中极静的境界使鸟也受不了,随着升起的月亮而飞起,末句的鸟鸣声则使本已极静的境界演进到更加寂静的境界。再看王维的另一首诗《竹里馆》诗中那与世隔绝的、超然物外的主人公在竹林深处,独自弹琴,口中不时长啸。对于他而言那个外人所知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有天上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跟他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维诗中用到“月“的意象的又如:《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酬张少府》“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等。
3、 钟
王维山水诗中,钟声尤其是暮钟、晚钟,可以说是所有声响中最能体现禅意诗思的声响了,它使静谧的山水世界变得更空灵、更悠远。如《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诗人无心访寺而深入云峰,云雾缭绕之处,忽闻钟声而始知有寺。这飘忽而来的钟声似乎蕴涵了某种神奇的召唤与暗示,而山则显得更清幽、更寂静。平缓而悠扬动听的钟声,似乎将禅意转化为诗情,而悠远无穷的禅意又在这袅袅不绝的余音中回荡。这在静寂中响起、又在静寂中消失的钟声,传达出来的是永恒的静。同时又似禅家欲向世人敲响警钟:世间万物皆是虚幻的,必将归于空无。从而把读者引入“空无合一“之境。
4、山水
王维有不少好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类。气定神闲,从容宁静,诗也写得清澈见底。再看《终南山》这样一种心无尘埃的境界,不是那种为养家糊口而焦虑的人能有的。
王维的诗与盛唐时代具有浪漫气质的总体文化氛围仍有相一致之处。在山林溪壑之中,既寄托着诗人高尚其志、不与俗世合流的人生理想,也倾注了他对自然之美的衷心喜爱。包括那些体现禅宗哲理、给人以极端幽静之感的诗篇,同时也有生趣盎然、鲜洁明丽的意境。如《辛夷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