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很知足了,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年我们家穷得只剩下八分钱……"
她所提到的当年是指一九七零年七月,父亲在_期间被单位不公正地开除公职(几年后平反昭雪,恢复公职)我们全家七口人到偏僻的山村安家落户的那段艰苦的日子。那一年我十九岁,大哥长我两岁,全家人的口粮就靠我和哥哥下地挣工分去了。可是,我们挣得的工分很低,我干了一天只评三分,哥哥一天评五分,兄妹俩累死累活地里干了一整年所挣的工分还抵不上村里的一个壮劳力,那时候,十个工分值只有一元一毛多。
为了在年底能挑回全家人的基本口粮,母亲只好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用现金抵工分值。母亲陪嫁的一对古瓷瓶,父亲爱不释手的上海牌手表,二妹订婚时男家送的金戒指,都卖了。平日里的开销就靠家里几只母鸡下的蛋积攒起来卖钱买个油盐酱醋。
苦日子一天天地挨,幸好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都特别懂事,母亲常常对我们说:"熬一熬吧,苦日子只是暂时的,有仔(儿女的方言)莫叫穷。"
记得那一年中秋节,村里有农户宰猪,乡村民俗淳朴,可赊账买肉。父亲见我们正在长身体却从不尝油荤,便向他家赊了两斤多五花肉,喜孜孜地提回家,说是让全家人好好过个中秋节。母亲说家里没酱油了,她翻找了半天,只找出三枚灰头土脸的钢磞儿一一八分硬币!只够买半斤的酱油,母亲的神色黯淡极了,无言地把八分钱塞给小弟去打酱油,便默默地拾掇猪肉去了。
皓月当空,洒落斑斑驳驳的一地碎银,山村显得格外静谧清冷,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细细地咀嚼着母亲用芋头和糯米做成的中秋月饼。
来年春天,当绿色漾满层层梯田时,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到离村十多里地的一个小学当民办教师。
一个月后,我口袋里揣着十六元人民币,一根竹篇担挑着五十斤大米(当时每月的工资补贴)行走在崎岖蜿蜒的乡间小路上,青春勃发的我对着空旷的山野大声喊道:"我赚到了第一份工资啦!好日子在后头!"山野的回声让我泪流满面。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掏出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体温的十六元钱交给了母亲,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么清亮,那么有神,那么悲喜交集,在看我一眼时甚至带有几分感激!她双眸盈泪,喜不自禁。当全家人几乎陷入窘境时,十六元钱和五十斤大米让母亲如此这般地激动不已,我不由地一阵心酸,但母亲那一刻的眼神便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
我对母亲说:"以后我会十倍、百倍、甚至更多地赚,让你过上好日子。"
多年后,每每母亲旧事重提,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当年母亲那一刻的眼神,那眼神于我已是镂心刻骨永生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