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大叔从不睁眼。那天他掐着指节,口吐真言:命犯桃花。从此,我不敢静静注视一朵桃花,它的纯净多情照得出我潜藏的暗。
杏太涩,李太酸。小时候惹我与弟妹垂涎的,最是桃果。
老屋前种有一株桃树,一株杏树。东风吹得杏花艳,等得满树一串一串的白,引我们欢喜,却是桃花要开。
难懂桃花的心事,做不成赏花爱花人。只喜桃花红艳得亮眼,一如隔壁阿姐摸我头时的笑脸。三月的阿姐,头上插一枝桃花,赤脚做农活,裤脚高高,上衣束腰。我们心里暗暗欣喜,仿佛闻到夏日里桃香的味道。
怀春的桃树娇贵。刀刻一道痕,就成一道难愈的伤。常年吐粘稠的汁液,细细滋养。如女人倾诉艰难抬手抹去的泪。这种晶莹而多弹性的体液,给我们很多喜悦,成为儿时的爱物。它如露珠晶亮而凝形,如滑脂柔软而粘物。采集它粘蜂蚁、甲虫,一粒粒润圆似琥珀般稀罕。
一树桃花一树梦。我们总挂牵它早日挂果。暮春桃瓣落,就急着踩落花去数孕成的幼桃,竟无半点伤悲!四月,隔壁阿姐远嫁山里,我们不记得她那天落泪的眼,只是高兴地比数着抢来的喜糖。夜晚,仍旧做甜甜的梦。
结果的桃树特别惹蚊虫。蚂蚁排着队伍上树下树忙碌,红头苍蝇喜在细长的桃叶上产卵拉屎。蚊虫厮混叶上,晒着暖暖的阳光。我们摘不得桃叶吹尖利的叶哨,看得直跺脚。对昆虫的爱憎即由此而生。
桃树不施肥,不洒药。开花多,挂果少。一场风雨,落果无数。看着地上萎谢的幼果,伤心得泪眼汪汪。小脚的奶奶紧紧搂住我,用方格子手帕揩我的眼,安慰道:乖,桃树公公留最大的桃,给我的大宝崽。
六月,熟透的桃高高挂在枝头,阳光照见白嫩水灵的皮上,长一层细细的绒毛。鼓胀的果实,着实诱惑一颗欣喜激动的心。感谢鸟雀的慈悯,树上尚留有十数颗熟桃。最大的几颗早有美食的虫子安家。我爬上虬枝,将它们一一采摘,与树下仰头欢跳的弟妹们分食。
每当怀抱自私与贪婪,面对一片桃花,细数悲喜计较与虫鸟争食的日子,感念曾经以生命的光华,明亮我的世界的人。心瞬间清明,一种感激夺眶而出。
既已命犯桃花,注定难逃罪罚。岁月,留给我一座空城。经年行路,风霜中最愧疚的竟是一株老桃树。几番清明回故里,与我缔结初梦的人早已儿女成行,最牵挂的人已作风中飘摇的垄头青草。只有三月的桃林接纳我,以如火的亮色,一朵朵细细烘暖我湿漉漉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