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院儿坐落于古运河畔,是明清遗物,院内青砖铺地,老屋画栋雕梁早已斑驳,高耸的屋脊长满蓬蓬杂草,摇曳风中,像老翁头上的白发。它昂然立于一片红房新瓦间,透着气势不凡的古朴和沧桑。院大人稀,走动的人少,砖缝间就长出了蓬蓬红绿色的三叶草,像给条条青砖镶嵌了翡翠。空暇我喜欢独自呆坐院里看那砖缝中顽强的小生命,草叶呈心形,三瓣叶子心尖向内聚在一起,像一朵红中泛绿的小花,丛丛簇簇形成一个个小族群,看上去安静、热闹又美丽。
她们是春天院子里最早的绿色,由砖缝中一露头就张开三瓣心一样的小手,似献给春天一颗颗赤诚的心,换得春风抚爱阳光照耀。当梧桐绽开满树紫色的花朵,一蓬蓬三叶草间也同时绽放出朵朵小若豇豆的黄色小花。那花黄艳艳鲜亮夺目,花开五瓣,开得得意洋洋,骄傲热烈,一点不因自身的渺小而自卑自怜。星星点点,仿佛一只只美丽多情的眼睛。入夏,花谢处,就有一个绿豆大的小苞,含羞带臊地微微低着棕绿色的头颅,像初孕的新妇。当小苞变成棕黄,用手稍稍一碰,便砰然炸开,像一颗令你猝不及防炸开的手雷,虽听不到炸响,那爆破的猛烈总让你略略吃惊。苞内细小的种子霰弹般四散开去无影无踪,溶入尘埃,看不到,找不着。只待来春她们才会从每一处有泥土的地方倔强地伸展出细细的小叶,又渐渐长成蓬勃的一丛。
夏天雨大,院内常有积水数日不落,初起我还担心她们是否会被淹死,可水一落,她们身上挂着细微难见的水渍,像刚刚出浴的少女,在清风中尽情舒展自己腰肢,展示身姿的娇美。这之后,她们会变成碧绿,水灵灵的,好像明天棵棵都会长成婷婷玉立的美女。可是,她们并不向往蓝天,谦虚地匐伏在地,只是更加茂密,蔓延得遍地都是。有一年,我曾在老桐树树杆的伤痕处见到她们,一样生长的生机勃勃,看上去像老桐树的一抹新芽。
天旱之时,她们旺盛依然,并不因无水而厌厌欲死,只是叶色泛红,像海滩上晒足太阳的健壮的姑娘。这时她们紧紧偎依在一起,生活的似乎节衣缩食,愉悦而知足。也许,她们是把仅有的水份都供给了自己的种子,克制着自身的需求,只期望后代子孙得以繁衍。
春天最早发芽的植物也会在秋天最后凋零。三叶草却一反常态,在万木凋落之时,叶子只是变做暗红,像陈旧的血迹,一片片,一滩滩,让人心头骤然一紧,不由就联想起腥风血雨。她们与寒霜抗争到最后一刻,才心有不甘地渐渐枯萎。在向阳的屋檐下,冬天有时也能看见她们瑟瑟缩缩的弱小身影,让人不能不感叹她们生命的顽强。
三叶草以最低的姿态,最少的营养生长在人迹杂沓的砖踊缝隙里,柔韧的身躯不惧践踏,却害怕蹂躏。当她们被不谙世事的孩子像涂擦吐在地上的一口痰那样涂擦成一片绿泥时,她们的躯体就死了,只是在以后不久还会有新芽从那干枯的乱叶间重新生出,那该是她们灵魂的重生。为此我时常像一个碎嘴的老人那样喋喋不休告诫来此玩耍的孩子脚下留情,爱惜这卑微的小生命。而我,每每从她们身边经过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她们甜美的梦。在我心里,她们是和我一样的生灵,也有喜怒哀乐和梦想。也可以说,在这里,她们才是真正的主人。也许当我还是一粒微尘四处飘浮之时,她们已经在此安营扎寨了。她们看到过那些身着长袍马褂的古人在此脚步匆匆,也听到过大运河上矣乃的浆声和船夫们高亢的号子。而我,却从不曾见到听到,只在梦中依稀见过那繁盛一时的大运河,河上船行如梭,岸边商贾如云……
曾有朋友热心地建议我把院中洒上除草剂,以彻底清除那些满院肆无忌惮的三叶草,并自告奋勇要亲身而为。我拒绝了。我生活中已经不能没有她们,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许多,学到了许多,也想到了许多。
大自然是公平的,它以怎样的爱给人,也同样以怎样的爱给天地间的一切生灵,包括这些看似卑微的小小三叶草。做为生命,她们和人一样值得尊重。她们身上,有我的影子。她们的顽强,她们的毅志,她们的逆来顺受多像咱中国的百姓?或许,她们就是中国百姓在植物王国里的化身,不是吗?无论在如何恶劣的环境里,我们中国的百姓不就像这一蓬蓬三叶草一样不屈不挠地生存着吗?
她们是植物里的中国百姓,是我们自身在草类中的化影,以其比己,三叶草,教我如何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