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重读鲁迅的《故乡》,几乎都有一些相同的感受,强烈而又无从言说;这次再读《故乡》,也许能够稍微理清其中的感受了。
鲁迅在《呐喊》的自序中说道,他当时做小说不过是"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而自己"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故乡》同样体现了鲁迅的这种意图。
悲哀是几乎贯穿《故乡》全篇的感情基调(回忆中与闰土相处的情景虽然色彩明丽、感情真挚动人,但也不过作为"现在"的对比而更显其悲凉;即使略带喜剧色彩的"圆规"——杨二嫂,也不免显出故乡之人的势利、卑微而让人心生对故乡的失望之情),正如作者所说,"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而这种悲哀,无疑在鲁迅见了闰土、在闰土"终于恭敬起来""分明的叫道:‘老爷!’"时达到了顶点。至此,鲁迅所感到的一层"厚障壁"硬生生地隔开了他和闰土,儿时美好的记忆成为一种祭奠。对此,鲁迅"打了一个寒噤","说不出话",他的默然,饱含了对闰土一声"老爷"的无声责备以及对此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
到了鲁迅再次离开故乡时,他对闰土的印象"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时,又"非常悲哀",而当他幻想着宏儿和水生能过上"新的生活"时,却又不免觉得"愿望茫远"了。可见,鲁迅终不能有足够的信心来面对这严酷的现实。
然而,小说却未到此为止,鲁迅不愿将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传染给青年,他宁可自己背负着渺茫与虚无的痛苦,也要给青年们希望: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小说中有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宏儿,他并不对小说情节、内容的表达有所影响,但在反复的阅读中,我们会发现,他的价值却渗透在《故乡》文末所要带给人们的希望之中。这样的安排,到了文末,甚至对开篇以来的感情基调也产生了影响,显出若干"亮色",而使小说终不至于陷入无尽的灰色的忧郁之中。
然而说到宏儿,却不能不将他与水生并举,他们在小说中似乎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有的是共同所起的一种对照相映的关系。正如作者所说,水生"正是一个二十年前的闰土",那么相应的,宏儿则是"二十年前的鲁迅"。如此,他们(宏儿和水生)则形成了和少年鲁迅与少年闰土的正衬、对照,和中年鲁迅与中年闰土的反衬、对比的一对巧妙的关系。而这一种关系,是深深地隐含着作者渺茫希望的。
当时的鲁迅是信仰进化论的,他相信将来总会胜于现在,"希望是在将来的"。但当鲁迅站在两对关系(鲁迅与闰土、宏儿与水生)之外观察时,不免生出悲凉的感慨及唯恐后辈重蹈覆辙的担忧,他不愿他们过着"辛苦展转""辛苦麻木""辛苦恣睢"的生活(而这却是当时所能抉择的几乎所有的生活道路)。
鲁迅创造出宏儿的形象,其实也是将自己未必真正感觉到的渺茫希望("进化"的思想)透露给读者;然而,他自己内心所面对的或许只有黑暗的重担吧。
再读《故乡》,我想我读出了鲁迅忍受绝望而给予希望、承担黑暗而透露光明、"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