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有声音在心中呐喊,不是的。我太拙于表达,一帧帧画面走马观花,漂亮的形容词一溜烟地飘走,最终脑海里只有五个字:语文是生活。
但我没法解释。那思考持续到最后,这五个字如古寺晚钟,一声声敲响在心头,把一切婀娜美丽的画面敲散开来,只余钟磬音。让我有种"石骨土髓都格格作响"的震动。
一次和一位同学聊及此事,他说他觉得语文是文化。我说更是生活。半晌又开始各持己见。
他说语文是文化,你看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都是语文,都是文化。我说是的,她是文化,但这样说太壮大太缥缈反让人觉得无从切近。那些都曾是神州大地上先辈的生活,积淀下来成为文化。就如被放在案头供人研读的诗词,几乎都是唱出来的。你看"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不就是很好的例子。更不用说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的汉诗,这样的平实的牵挂不是浸润了上千年,在每个中国人心头缠绕吗?
至少于我而言,语文就是生活。张晓风清丽的情思时常让我情不自禁的微笑,但有一篇写茶叶的我却莫名不喜。她听到茶店主人说用这个杯放茶叶不会馊,立马落荒而逃——茶叶如此高雅,怎能和"馊"字放在一起?茶,清雅,袅淡,只是和"馊"字一同提起她就无法忍受。
而于我,茶有着陆羽的高雅悠然的影子,也浸透了文人风骨。但它也是幼时阳光下明丽的风景,是每天在水中舒展的黛眉。它自有深厚的底蕴,它深邃但它不矜贵,它是亲近甚至是熨帖的,它已融进平常的生活,因此不免多了粗糙少了精细——或者说,时而带来闲静时妙不可言的遐想,多数时候卷在生活急忙忙的漩涡里。但它是活的。
语文亦然。她是"活"的!她不是被束之高阁的,她不是静静躺在题海里等着学生们怀着奋发的激情来刷的——拼搏的激情诚然动人,但如此这般献于语文着实令人悲哀;她更不应该是简单地将标签化的人物印在大脑表层——张晓风在另一篇短文中说,陆游何许人也?他是会问"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束梅花一放翁"的老顽童,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多情人,而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南宋爱国诗人",这样粗暴的标签,不过成就一道好题;她亦不仅是所谓几百个几十个中学生必备实词虚词,我们需要掌握文法知识,但就像蒋勋在《蒋勋说文学》里所言"诗是不需要注解的,而应在若即若离中感受",对于很多人而言,理解了却也疏远了,不得不说是语文教学的一大憾事,但更无奈的是,很可能有一大波人,若没有语文考试的压力,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何谈理不理解,疏不疏远?
"活"是什么?是嵇康抡起铁锤砸出的炽热的铁,蕴含惊人的力度,生机勃发,而不失文化的热度。语文,她鲜活地雀跃在我的生命里,在蒙昧之初。林徽因在八岁的一个下午,透过窗格瞥见的在庭院里一角八仙桌上流淌的阳光,自此画面定格。我呢,幼时木纱门前,亦有阳光倾泻,绕过洁白的玉兰洒在木椅上。木椅上坐着我爸爸,抱着我看儿童书的爸爸。
后来我发现,爸爸实则并不爱书,何止不爱,照他的说法,是对文学和艺术就是缺根弦。家里唯一一本爸爸的书就是《红楼梦》,套在盒子里,半个手掌厚。问他,他说大学时只要是个读书的"文化人"都要读红楼,哪怕他的兴趣、专业、特长都和文学沾不上边。这倒让我遥想那个年代,那个追捧文化明星的年代,那个有大学规定国文不及格就不能考其他科的年代,那个抄书抄诗蔚然成风的年代。
何其幸运,我爸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却是个称职的老爸。一个个下午,陪不大识字的我读些幼稚的儿童报刊。很多大人应该是懒得做这些事的。然而当往后他们为逼着孩子阅读伤透脑筋时,不知有没有想过,在最小的时候接触的耐心的引导,往往会融进人的生命。而要强制着不曾领略书海风光的孩子为这功利去阅读,成效实在不大。
我逐渐意识到,身边的同学确实有一些对文字没多少感觉的,实在是我很不理解的状态,大概是成长环境所致。一位同学说,他爸妈小时不准他看书,一是觉得他看不懂,二是觉得他能看懂的书没什么意义。我还从未遇到如此论调,这,这……没有最开始和文字的接触,怎么会有后来自发的对更高层面书籍的追求?一次班主任严肃教训到:整天看那些闲书,心思都不在学习上!我看了眼书桌上堆着的六本"闲书",只好低头装死。学习学习,这是指的文化科目的学习吧。什么"学习是学生的天职"指的也是这种学习吧。不然怎么不说学习是一切对自我的充实,学唱歌跳舞是,读闲书看电影是,学习是一个人对自我建设的追求呢?不知道经过多少这种看似很有分量非常权威实则强词夺理到不可理喻的说教,我无法辩驳这种在中国广大老师家长里根深蒂固的论调,我只能无视它,同时期待老师也把我无视掉。
这里容我说一点幼稚的看法:"文化科目"学习,是我作为高中生被中国教育体制赋予的责任,哪怕我能感受其中精妙,也能体会它的必要,它的本质脱离不了"强制"二字。更无奈的是,大环境有一种只有它们才是"正统",才能被承认被鼓励的感觉。这才是正道,而且永远是"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像教练有一次和我们说:若无法逆流而上,就先随波逐流,直到不惧逆流。大概正应如此,我才无数次想象生在音乐之都的孩子在怎样的社会大环境下长大。而文学,是我坚定不移的生而为人的精神追求。我自然,一定,必须,先是一个人,再是一名高中生。与其说"如果不能改变世界就改变自己",不如在适应它的时候不要被它改变。
只需要引导,不需要逼迫,不需要功利,不需要说教。语文何其之美,当一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毫不为过。毕竟古今有不少人像辛弃疾一样感叹"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但鲜少有人敢说文学终将泯灭。只要人还保有思想和灵魂,文学便大有可为。既如此,被她迷住是顺理成章的。一年级时写了一篇松鼠们打败老虎的童话,苦于拟题,妈妈沉思片刻,说,叫"智取老虎"。"智取"!这两字像电视里法术打进天灵盖一样扑进我脑海。我还不知道"取"可以这样用,但也无需言说,朦朦胧胧地,被汉字的精妙击中心扉。"智"不用说,简洁凝练有力,这让当时造个句都要用"静悄悄的"、"红红的"、"亮堂堂的"之类词的我完全被这种力量迷住了。后来每每读古文都忍不住想起这段。总归是幸福的。
不知道是否绝对,我总觉得我把语文视之生活一定源于小时候的陪伴。
读完《1984》的中午,我倒头就睡。梦里,我见过温斯顿横贯着电幕的办公室,乱哄哄的无产者的街道,有画眉鸟歌唱的小树林,宁静的摆着水晶珊瑚的小阁楼,关押俘虏的囚车,白得炫目的友爱部……一切文字化为声色。要命的是,那种温斯顿式的毫不停顿的类似于碎碎念的自我心理念白在脑海里一刻不停,以致醒来后想其他事时也不自觉的用此种语调。
可说文学从语言风格、布局、气势、形式、内容、思想、情感乃至诵读的音律变换等等诸多方面都有其美感。那位和我讨论过语文是什么的同学,偶然说到觉得文学最重思想,至于语言,仿佛无关紧要。我不巧偶然经过,偶然听到。再不巧,那天中午天光极美,我一时想与人说说。然而合适的人委实不多。偶然,他也在走廊上思考人生。我指着麓山茫茫的烟云感叹"翠色和烟老",又望着湘江道"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虽然绿化林尚不能称作"乱碧"吧,远望也平添美感。想不到,居然得了一句"还是要有语言美的……"。那我实在是乐不可支了。本来如此,本应如此,美自然动人。再说形式,在读蒋勋对《蜀道难》的品悟时,对一观点深深共鸣:《蜀道难》本身不拘一格的句式,就是峻峭锋锐的蜀地之山。北方的《诗经》,多为四四句式,正是扎根于土地上的厚重依托;南疆的《楚辞》,畅快淋漓的舒展自如的断句,就带着犹在云端的华彩与热烈。
所言所行,所闻所见,皆为语文。语文是萦绕心底的情怀,是永不老去的感知。仰头看樟叶飘黄,岂不有"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感。或者望望蓝天白云,望望红霞晚照,风月在御,莫不静好。那天偶然放假,外婆说茶场的桃花开了,可惜你不能去看。一瞬间,仅仅为着这看桃花的愿望,就不免生就一番感动。现在,周围,有多少人能拥有看一看桃花的闲情逸致呢?第一次冒冒失失闯入桃花林,被那扑面而来的精灿灼人完完全全地笼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原来灼是那样的灼,华是那样的华,那无可名状的妍丽早已被先民唱出。再或者,午间偶尔的叽叽喳喳的鸟啼,又或是某个人微微漾开的眉眼,或是每每一瞬的为山为水的怔仲,那都是语文。
看到报导栏上"惠及苍生是语文"七字,我实在驻足而不能自已。"惠"用得何其温暖!惠是种桃种李种春风。"苍生"又是何其宏大,语文是没有墙的。她只是友人,与你同在,是诉说,是激辩,是沉思。可以是春风拂面,可以是飞雪流霜。只是世界上无数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可能无暇顾及,可叹无数有条件的人对她如此疏远!
语文,语文!这样美好,我如何会有"只待爆炸"的烦闷呢?现在想来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我们学校拥有长于应试而不失情怀的语文老师,教语文和教考语文两不误。我们学校还拥有资深的理科教学团队。我周围还有一群理科大佬。然而,然而,"兼容"两字,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成的。
我不想每次看着竞赛试卷沉默时都要听到某同学说"要你不搞竞赛天天看小说",我知道必须取舍了,调整,出发,舍掉现在的书堆,盼望心仪大学的图书馆。期间沮丧,挣扎,质疑,从来不会少,倒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然而语文课呢?语文课!让我安静地听讲吧,不要把鬼畜无聊低俗起哄流言八卦当作对待语文唯一的方式。如果不能静心理解,请维持起码的尊重。没见过鸡同鸭讲里的鸭和对牛弹琴的牛如此聒噪的。
我确实不免烦躁。我身边绝对是全国范围内都堪称优秀的同龄人——以当代评价标准看,那么多题,那么重的担子,能扛下来的绝对是佼佼者。然而!中国未来的精英们啊!可以不要舍下那点情怀,或起码维持基本的尊重吗?——我在12km上被许多同层同学的才思所折服,深感自己井底之蛙,令人难过的是,两极分化太严重了。
我读到《1999不战而胜》中:"当未来有一天,中国的年轻人不再相信他们的祖宗与文化时,我们美国就不战而胜了。"我不寒而栗。
让我再说一遍,如我无数次行走时的默念: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待语文当如此。
刚入高一的同学说语文,说得竟然有高屋建瓴之势了。而且几千字的文章,细腻处如细雨打团荷,铿锵时如秋风扫落叶,真正诠释了汉语言的美感。语文的学习真的在课外,在生活的学堂,在社会的学堂。前不久12km汤老师,茜茜大王等几位老师编辑讨论的观点很有道理,转述如下:如果写作也像交钥匙那么简单,那作家的儿子就一定是作家了;学理科有如西医,见效很快,学语文有如中医,见效很慢,但能固本培元。
就中学生来说,算是一篇长文,但就语文来说,还是一篇短文。能在如此一篇短文中酣畅淋漓讲到语文的美,语文的活,语文的体,语文的用,甚至触及到语文的本质,极为难得。形质兼备,灵动与深刻齐下,只怕五星也是不够了。只怕你会被你的语文老师记住一辈子了。
说理文字来得如此率性,如此雅致,而其识见又高蹈不群,此果真高一学子么?如此,老朽折服!
语文诚然是生活,一如文学果真是人性。再派生出一个活字,思考已多。多读善思,将来你真的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