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家谈起某一位乖张人物,在果园城,人不假思索便说"这是个孟安卿"。孟安卿有满腔壮志,正跟我们一样,年轻时候是个大空想家。在刚刚过了二十岁的那一年上,他变卖掉自己的全部家产,突然离开祖辈世居的故土——他出发了,开始了生活上的大狩猎。
"你看他的样子,他好像永远不回来了,这个怪人!"他的乡人在他走后叹息。
这话不错,孟安卿确乎下了决心,决心不再见果园城了。试想他回来何干?看那座城头上的塔吗?尘土极深的街道吗?奸恶的脸吗?还是去看一去不回的河水?那么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什么是值得孟安卿留恋并使他不能忘记的呢?
果园城确乎有他不能忘记的,也许应该反过来,有个不能忘记他的人在。他的姨表妹,气恼加上悲痛,为他哭了,甚至为这个狠心人病了。
"你没良心。走就走吧,谁拦着你了?可是总该、总该……"伤心的把脸埋在枕头上,她在床上想。
"为他难过呢!什么好东西?……像他这种人,我们挤上眼也找得来!"她的意思是说天下有的是好人才,她并不稀罕孟安卿做她的女婿。
她光火有充分理由。两个小儿女在她眼中长大,正像两棵花儿。所有看见过他们的人早就自然的把他们当做夫妇,全以为他们终有一天要结婚的,在这长久的期待中,她在他们身上耗的苦心多么多,寄的希望多么大!一阵狂风,所有的美梦给吹散了。说真话,她流的眼泪比她的女儿更多。看看她的女儿——这个生了长长的黑脸蛋的美貌小姐,她的两只大眼看人时候从下面滚上去,像在人家心上打闪;破颜一笑,小鼻子鼓动得多逗人爱;常常,她常常稳重地坐着,眉整起来,严密的闭着的嘴唇稍微向外突出,就像顽固的小花骨朵。从这种特别表情,谁都能看出她有性格,有主见。她的样子仿佛说:"你瞧我多有本事?我准备好了,我在等待着了。"她显著地倾向实际方面,最后两年母亲几乎把家务全交给她,很快就练成了能手。她比母亲处治得更有条理。
可惜正为她处治的更有条理,孟安卿想起这是个爱用秤杆子教育姑娘,专门出产能干老婆的城市,幻梦才深深受了伤。并不是他不爱她了;恰恰因为他仍旧爱她,她的每一个小动作仍旧能牵动他的神魂——那么他怎么能忍受这种打击?怎么能眼看着他的幻象破碎,看着他的偶像跃倒下来,将来看着她专门争斤论两,计算柴米和油盐哪?
孟安卿离开果园城十二年,没有给过果园城消息。年轻人全有这种气度,青春跟雄心支持着他,幻象在他前面,他勇往直前,从不动摇。最后他成了个肖像兼风景画家,他大狩猎的结果。
但是最初的兴奋——由工作顺手激起的兴奋和快乐过去之后,孟安卿的心里渐渐空虚,终于成了一片荒凉,出其不意,有一天他突然回来,回果园城来了。
他在车站下面的旅馆里订了个房间,在里头关两小时,仔细的从鬓角上拔掉几根白头发,随后他走出来,一直上了河堤。
郊野上好风光,天色澄蓝,阳光充沛的照耀着新犁起的田地、树林和大路,仿佛向人报告好运。而鸟儿在柳树上鸣唱着,在堤岸旁边,孟安卿没有想到,它们看见他惊骇地飞开了——过去他跟它们那么亲密过的,现在它们不认识他了!
接着他进城,在果园里,春天他曾陪同姨表妹去掐花,夏天他们曾游玩过的,现在果树大半都衰老卷秃了,有的且被砍伐代以新的小树了。最后他走上市街,在街上,仍旧是尘土,仍旧是狗和猪。"看起来只有这里没有变动,"他心里想。面坊的磨子响着,脚踏箩的撞击声一直传到外边。药铺里的舂药声仍旧是老调子,叮咚叮当,药臼的鸣声活泼而又清脆。
终于他站在那个一直深埋在记念中的门前,手按在门环上,他迟疑不决,既然已经回来,既然不久就要看见想念的人,何不把这种好心情多保存一会儿?
一个熟人凑巧解救了他。正在这时候,一个卖纸烟的凑巧从那边走过来。
卖纸烟的原先卖梨糕,他自己小时候是个买零食的好主顾。
"那么——"孟安卿的心跳起来,气色变了,脸红了。他本来想问另外一个女人,朱太太的女儿,他的姨表妹,忽然他改了口。
卖纸烟的许久合不住嘴。说实话他早就奇怪,要不是衣冠整齐,准会把这个带着外乡味的先生当成疯子。
"不,不认识。"他说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个人,他以为只是爱开玩笑的捏造来骗人的传说。
这很容易想象,一阵失望压倒了孟安卿,突然间他感到兴亡变迁,时间加到人身上的变化。他想起他在旅馆里拔掉的白头发,无论如何修饰,他的终于无可遮掩的皱纹。现在果园城人告诉他,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只在人家的笑谈中才存在了。孟安卿毫不动弹地站着,脚踏箩药臼和锤子照样响着,现在他不再以为"只有这里没有变动"——其实连它们也变动过了;狗和猪从旁边走过去,他也不再感到亲切,根本不注意了。他向空中愣好半天,最后,看见卖纸烟的还等着他,他搭讪着买了一包。
他没有再询问他的姨表妹。他珍重地将在果园城买的香烟塞进口袋,然后向车站那边走去,火车在等候他,一切旅馆和按月出租的房子都在等候他。
14.探究结尾"火车在等候他,一切旅馆和按月出租的房子都在等候他"一句的多重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