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日青年鲁迅、周作人兄弟跟从章太炎先生学习,据说在讨论界说文学时青年鲁迅曾与章太炎发生过面对面的争论。据当时与周氏兄弟的同学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记载
章门师弟在文学界说上的分歧,其实具有某种含混而独特的象征意义。章氏基于“文字为文”说,认定以西来学说为标准、区分学说与文辞的做法有不当之处。因为其实是“恶乎冲澹之辞,而好华叶之语”、“摒学说于文学之外”,使文章文学的范围狭窄化了,并且“违书契记事之本矣”。章氏结合中国文学故实,认为“成句读文”中无论是有韵文还是无韵文,都存在大量的情意交叉不便简约的现象,因此“学说”“文辞”二分并不准确。在无韵文中,只有杂文和小说大致以感情动人,而历史、典章和公牍则不一定以感情动人。即便是在韵文中,许多文辞作品也不一定以感情动人为主,甚至有许多赋作完全不以感情动人。以上就读者而言。如就作者而言,“当其始造,非自感则无以为也”,而“比文成而感亦替”,所以“不可以一端论也”。在《文学总略》中,章太炎又从人类精神活动的知性与感性的互渗共通入手,辨析了这种西来审美学说在理论上的后门和漏洞:文章作品是否感人动心,关键在于是否有“得我心”的兴味和神旨,其根本在于阅读过程中主体精神状态与客体对象之间相契性。饱暖之人无法体会劳苦人的歌声,“心犹怕然”;顽愚之人也无法理解智者的高论,“以为恒言”。反之,一旦主体的精神状态与客体对象能够契合,则不仅文辞能够让人“感慨随之”,而且学说文章也会让人感动兴奋愉悦。同一体裁的作品,也并非绝对的感人或不感人,而同一作品,由于每个人的精神状态不同,不仅感受也会大不一样,而且动情与否也未可知。章氏承认,相比之下,区分文辞和学说能“得其大齐”,动情可以作为文学的特征之一,但不能成为文学的唯一特征。
然而,鲁迅到底是“不服”,不同意界说文学“以文字为准”的做法,认为老师未免过于宽泛。在当时中国文学从古典走向现代的困境中,辛亥革命前后的周氏兄弟已隐然代表着从西方而来的新潮。当时周氏兄弟不仅师从章太炎,有着较深的传统学术功底,而且大量阅读西方现代文学,接纳西方文艺观念。他们对西方近现代文学和思想的理解水平完全超过了同时代人的水准,并且基于世界史意识,展开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和对西方式现代性的反思。与老师坚持以汉文化传统为本位,力求逻辑界说文学的做法相反,周氏兄弟文思的突出之处在于借引西来文论,强调文学的情感特性,由此主张文学独立和审美自治。在《红星佚史·序》(1907)中,他们明确以情感作为“文”的根本指标:“然世之现为文辞者,实不外学与文二事,学以益智,文以移情,能移人情,文责以尽,他有所益,客而已,而说部者,文之属也。”他们竭力阐明益智之“学”与移情之“文”的区别,改以小说作为样板文类,认定小说和诗歌才是真正的文学,是“纯文学”。这种思路显然是针对老师的。循西学现代分化的规则,鲁迅将文学归为美术之一部,《摩罗诗力说》(1908)认为:“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文学作为美术之一部,具有不涉功利性(“实利离尽”)和不涉概念性(“究理弗存”),而最大本质在于创造了使读者和观众为之兴感怡悦的东西,即“诗力”,“摩罗诗力”更是一种具有奇妙魔力的伟大的感情。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1913)中,鲁迅又进一步阐述:“顾实则美术诚谛,固在发扬真美,以娱人情”,因此,美术活动的精义在于作为艺术再现对象的“天物”、作为主体艺术创造活动的“思理”,以及作为艺术品特性和功能的“美化”。
周氏兄弟从老师那里承继转化而来的“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文化重建思路,却极具现代意蕴和内在张力。
面对古代传统,周氏兄弟强调伟大情感的独立性,这使他们与传统文学教化观和梁启超们“以古目观新制”的文学救国论形成对立。在《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今论文之失》(1908,以下简称《意义暨使命》)中,周作人点名批判了梁启超的文章:“故今言小说者,莫不多列名实,强比附于正大之名,谓足以益世道人心,为治化之助。说始于《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篇,……”径直把梁启超作为以小说为政治教科书的始作俑者,他痛下针砭:“若论现在,则旧泽已衰,新潮弗作,文字之事日就式微。近有译著说部为之继,而本源未清,浊流如故。”中国的文学仍旧是传统文学观的天下,中国文学要现代化,还必须鼓动“新潮”,正本清源,建立新型的现代文学观念和思想。面对当代西方,周氏兄弟强调情感的民族本根性和革命性。与王国维不同,他们认为文学表现积极进取的人生,文学的使命是在人生的意义上。周作人借鉴宏德的文学理论,强调文学是天才的事业,文章有其内在使命,不仅要“发扬神思”,促人高尚,同时要“阐释时代精神”;在衰世既“暴露时世神情,谴责群众”,又要发扬“排众而独起”的典范精神(《意义暨使命》)。在《摩罗诗力说中》中,鲁迅更以高度的爱国主义热忱和革命精神,专门介绍欧洲19世纪以英国拜伦为代表的“摩罗”诗人和作品,企图“求新声于异邦”,掀起改造中国的文艺革新运动,打破“中国之萧条”。
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指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他们企图一方面以现代西方文教分工为取向,另一面发掘和推求本土古老文明,力图激活民族文化的内在精神,推动汉语民族在现代世界的发展。他们既批判那些封闭颟顸不知有世界的顽固守旧之徒,也猛力抨击近世时时无视文化根本、“耳新学之语”、“掊击旧物惟恐不力”、惟“新”是务的青年,强调在现代发展中要注意鉴往知来。鲁迅不相信文明的发展是直线型的,《文化偏至论》认为当代中国的文明虽“俄之无声”,然“激响在焉。俄如孺子,而非喑人;俄如伏流,而非古井。”民族“心声”和先民“神思”仍在中土。周作人《意义暨使命》则直接将古人文章归结为民族的“心声”:“盖精神为物,不可自见,必有所附丽而后见,凡诸文化,无不然矣,而在文章为特著。”所以民族复兴的希望正在于“复古”而“日新”。这种对本土远古文明的共鸣,穷而返本的文化寻根精神,与章太炎在东京讲学期间,强调“保存国粹”“文学复古”、远窥文明发生进程、精治秦汉诸子之学、宏阐伟士精神创造的思路,有着直接的关联。
同时,青年周氏兄弟继承乃师对现代文明的批判精神,解析现代西方文明的来龙去脉,从而打破了对西方的简单想象。鲁迅《文化偏至论》尖锐地批判那些盲目崇拜西方“物质”和“众治”的学说,认为欧洲文明和欧化主义的弊病其实是19世纪“物质至上”和“多数万能”观念的结果。因此,他提出“掊物质而张精神,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立人”主张,认为既要摆脱传统的束缚,又要避免西方“新疫”,强调只有“稽求以往,相度方来”,只有张扬个性解放和精神力量,才能使“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在《破恶声论》中,他把当时维新派和文化虚无主义者的“破迷信”、“崇侵略”、“尽义务”、“同文学”、“弃祖国”、“尚齐一”等观念斥为“恶声”,主张“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要求国民能发扬“心声”和“内曜”进行独立思考和创造。正是对民族远古文明的追慕,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方面的一致性,使周氏兄弟与章太炎之间的思想和精神距离非常贴近和契合。这也正是鲁迅在晚年也尊敬老师,并津津乐道于那些“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的“战斗的文章”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试图在西方文学指标的基础上,综合师生间的观念互动,建构新的文学界说。《意义暨使命》译述美国人宏德(Hunt)的文学理论:
文章者,人生思想之形现,出自意象、感情、风味(taste),笔为文书,脱离学术,遍布都凡,皆得领解(intelligible),又生兴趣(interesting)者也。
周作人的译述其实是将章太炎的观点、宏德的理论调和在一起,并揉进文学“为人生”的问题意识,认为文学要具备大众性(“脱离学术”,“表扬真美,普及凡众”)、情感性(以“能感”为上)和形象性(“思想之形现”,“出自意象、感情、风味”)以及感染功能(“得领解”、“生兴趣”),强调文学的本质是意象、感情和风味三事“合为一质”的产物,借助它,文学寄寓了人格个性、伟大灵思和民族心声。周作人强调,如“特泛指学业,则肤泛而不切情实”,可能形成对文章内在精神和灵思的遗忘,所以最重要的是通过文字表现玄崇伟妙、灵思所寄的“内在精神”:“盖精神为物,不可自见,必有所附丽而后见,凡诸文化,无不然矣,而在文章为特著。……特文章为物,独隔外尘,托质至策,与心灵直接,故其用亦至神。言,心声也;字,心画也。” 。文章作为独有内蕴的文辞,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伟大心灵的具象。可以看到,在周氏紧张而热烈的表述中,蕴蓄着极为丰富的现代内涵。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近代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从古典走向现代的过渡时代。由于在中国发展了千余年的、传统文化与文学的社会土壤发生剧烈变化,文学理论批评也发生巨大的转型。一方面在西学的背景下,传统文学理论批评进行着前所未有的鉴别和总结,另一方面,在西学的刺激下,艺术审美和纯文学的观念得以逐渐接引而进入中土。在新的社会土壤的培育下,现代的文学观念、理论和批评逐渐地发生着。在近代,这种属于审美现代性范畴的文学思想、理论和批评,以“人格个性”、“内在精神”和“民族心声”为其内在意蕴。虽然内在地存在着许多紧张和矛盾,但近乎喑哑的呐喊已形成现代文学思想的骨血。随着现代文化生产机制的日渐发育和完善,随着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勃兴和壮大,在现代民族国家文教育制度建设的过程中,现代文学理论批评与现代文学一起,正逐步地成熟起来。中国文艺由此从古典走向现代,从士人走向民众,从传统之附庸走向独立自足和兼容并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