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缅怀逝者的文章多如牛毛,从向秀的《思旧赋》到潘岳的《悼亡诗》,从"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沉痛到"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哀婉,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每一篇都以它自己的方式宣泄了悲伤,每一篇都有它自己的动人之处。而我从未见过一篇像《我们仨》这样的祭文,如此渺茫,如此凄美,如此痛彻心扉,如此地特殊而惊艳。
作者没有睹物思人,没有触景伤情,只是用平淡质朴的语调讲述了一个平淡的梦、一个寻寻觅觅的万里长梦。
梦,本该荒诞而不合逻辑的,而这个梦中逝者的言行举止却如此正常,和生前一样,这是因为作者对逝者太过了解,连在思绪紊乱的梦中,都知道他会如何说、如何做吗?梦,本该是模糊不清的,而这个梦中逝者的一怒一笑都如此真实,这是由于作者对他太过熟悉,在头脑混沌的梦中都能如此清楚地勾勒出他的脸庞吗?梦,本该是很快会被遗忘的,而梦醒之后,作者都能如此如此清晰地回忆起逝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声语调,这是因为思念太深,连梦中出现的幻觉也不愿放过吗?思念,是得要多厚重,才能让人做梦都在念想;思念是要有多么痛入骨髓,才能让梦的麻醉都没有效果,让逝者的音容在梦中都如此清晰!
作者通篇未提思念,而这个梦却让思念显得如此宏大。思念的境界,不是行也思量、坐也思量,而是做了一个如此清晰明了的梦。
对逝者离去的痛,为什么必须要哭天抢地、长篇大段的回忆才能展现?作者只用平淡的语言,便写出了她寻寻觅觅的茫然。梦像一层轻纱,遮住了意识,也的话了痛苦,留下满满的绝望与不知所措。潜意识透过薄纱,预示了结局的悲痛,而恍惚知道结局的梦中人却只能无助地在梦中的梦中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无助地跟着丈夫的船一天天走远。迷茫覆盖了整个梦境。也许,丧亲带来最多的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这种不知所措。太习惯了有他们的生活,太习惯了他们的一言一语,而他们逝去了,未亡之人却久久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在这个她不能理解的、没有他们的世界里彷徨。
作者通篇未写自己的心理,却将丧亲的感受如此精确地呈现出来。
作者梦到的是驿站。这是多么绝妙的暗喻!人生在世,孑然一身,哪里才是家?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只有家人,能给予我们安定与幸福,让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存在于世。而当作者的家人离去时,她就失去依靠于安宁。从此,家不再是家,而只是她的驿站了。她也不再存在于世,只是寄居在人世间、漂浮不定的旅客,像一片枯叶,没了大树的根系,从枝头滑下,孤独地飘在空中。
作者通篇未写自己的孤独,而这个梦却奏出了孤独的绝响。
梦的清澈写出来思念,梦的平淡写出了渺茫,梦的内容写出了孤独绝望。作者仅仅描写了一个梦,而它却惊人地展现了作者对逝者无限的爱与思念,展现了这人世间做真实、最深切的情感。
"我一个人怀念我们仨。"一个梦,竟能如此凄凉哀婉;一种爱,竟能如此伟大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