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四六年起,我同表述沈从文开始通信,积累到文化大革命前,大约有了一两百封。可惜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为他出的一本作品选中,他自己的序言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那是在五十年代中期,现在九十年代了。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没有想到,他的作品和他的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
他的一生,是不停的"完成"的一生。他自己也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如果想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平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老子说:"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派了三个专家来找我。据说要向我请教,日本某张钞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画像,因为服饰制度上出现了疑点,所以怀疑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若果这样,那张钞票就可能要废止了。这是个大事情,问起我,我没有这个知识。我说幸好有位研究这方面的大专家长辈,我们可以去请教他。
他仔细地翻了又翻,然后说:"……既然这位太子在长安住过很久,人又年轻,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了。青年人嘛!长安是很繁荣的,那么买点外国服饰穿戴穿戴、在迎合新潮中得到快乐那是有的;就好像现在的青年男女穿牛仔裤赶时髦一样。如果皇上接见或是盛典,他是会换上正统衣服的。敦煌壁画上有穿黑白直条窄裤子的青年,看得出是西域的进口裤子。不要因为服装某些地方不统一就否定全局,要研究那段社会历史生活、制度的‘意外’和‘偶然’。" "你们这位皇太子是个新鲜活泼的人,在长安的日子过得好,回日本后也不舍得把长安带回的这些服饰丢掉,像我们今天的人留恋旅游纪念品的爱好一样……"
客人问起他的文学生活时,他也高兴地说到正在研究服饰的经过,并且说:"……那也是很‘文学’的!"并且哈哈笑了起来。——"我像写小说那样写它们。"
"文革"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却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骨肉长辈,我们却不敢停下来叙叙别情,交换交换痛苦;不能拉拉手,拥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场。
"要从容啊!"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内情。也好像是家乡土地通过他的嘴巴对我们两代人的关照、叮咛、鼓励。
日子松点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又有一次,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糨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到河北磁县在解放军监管下劳动了三年,我们有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仅凭记忆,他完成了二十一万字的服装史。
钱钟书先生,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谈到表叔时说:"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表叔是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人格品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是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