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70年代,昆仑军区的首长"一号"为磨炼战士意志,决定在严冬把部队开到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无人区"拉练。动员令一下,战士们热血沸腾,纷纷咬破手指用鲜血写"请愿书"。拉练中,恶劣的高原环境让部队死伤无数。然而伤兵区里听不到一声"痛"的叫喊。战士们紧咬牙关,浑身打战地忍着、忍着,整个部队笼罩在一片狂热的自我献身的骄傲感中……
这是毕淑敏小说《昆仑殇》里的情节。当时读它时我的心情复杂而沉重。作家自己就曾是昆仑山上的一个兵,她在这部作品里表达了对昆仑山、昆仑军人、昆仑魂的赞颂与敬意,但我却分明读到其中难言的痛楚和深沉的反思。
在极端恶劣的"无人区"负重、负伤行军,痛吗?一定很痛。战士们能感受到痛,或许他们也曾呻吟。但是"一号"首长传令:凡是疼痛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也可以哼哼,各级指挥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帐篷里表示慰问。这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噎住了。痛苦中的士兵记起了自己的尊严,整个营地进入了死一样的假寐之中"。不愿当"怂包软蛋"的士兵们不再言痛,他们在自我牺牲的幸福感中,"痛并快乐着"。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一次手术经历。手术小,麻药都不怎么打,因而也就痛得厉害。我想哭,但妈妈说"不哭才是勇敢的孩子!小伤痛都忍不了,怎么面对大风浪"。于是我故作镇定、一声不吭。医生赞道:"这孩子厉害,好多大人都疼得哇哇叫呢!"我满腹苦水,却坚定、自豪地把自己的舌头咬得更紧了。
是什么让我们不能坦言自己的"痛"?我们的文化里似乎有一种传统:对苦难的崇拜。我们赞颂铁打的硬汉,鄙薄示弱的凡人;我们相信苦难是一剂良药,因而视隐忍为当然的美德。这种观念无可厚非,可当这种传统被过分强调时,一种近似于道德绑架的东西就生成了。导演贾樟柯曾一针见血地说:"苦难似乎是获得话语权的一种资本,因此便有人主动地去占有苦难,把自己经历过的自认为风暴,别人经历的又是什么呢?顶多是一点坎坷。"于是乎,许许多多痛着的人不得不"失声",越来越厚实地包裹起自己的本能。
苦难与磨砺绝对必要,但沉默隐忍是否永远正确?矢口否认"痛"的人未必坚强,直接喊出"痛"的人未必软弱。真正坚韧豪壮而不言痛苦的人像昆仑"一号",从战争年代走来、吃过真正的大苦,值得由衷钦佩;但是否也应尊重、谅解"说痛"的人?有时候,释放出心声更利于战胜痛苦;有时候,脆弱的流露不应招致过重的苛责。痛了,就说,这是自然的、真实的性情,也许可再锻炼,但绝对不必羞赧。
人生在世,痛是难免的。有痛,我们要坚强面对,努力克服。但请让我们拥有"说痛"的权利和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