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甲的高考分数线,超过了一本,能上一所很好的大学,这在农村是一件隆重的事。可在填志愿前,他一个人跑到爷爷的坟前。
张甲明白,爷爷问的是什么专业:"学医,让爷爷您看病不求人。"
"看病,不求人"这是张甲从心底对爷爷的承诺。爷爷望着秧苗笑,笑得喉管齁齁的,身体一颤一颤。父亲弯着腰身,退步、向前,插秧的大手很有劲。
二年前,村外盖起了高楼大厦,所有村民的户籍都变成了"农转非"。累了一辈子了,土地可以卖钱,自己又变成城里人,庄稼人都好喜欢。虽然这些卖地钱要经过乡里、村里,要被扣掉这,扣掉那,剩下的仅很少很少,家家都一样,也就觉得公平。搬迁的时候,要住进"高楼大厦",庄子里又是鞭炮齐鸣。
可是还没住一阵子,乡亲们才觉察小区跟自建房那么不一样。那一年的雨下的人睁不开眼,六楼的水漏进五楼、四楼到一楼。张甲家里更遭大殃,住在一楼,家具全部泡在水里。这时候,还是想不明白,为啥子土地和村子都没了,却住进了这种烂尾楼。父亲带着乡亲们上访,无果。爷爷则躺在病床上骂。
"学法律",这是他向爷爷的最后承诺,不久后,爷爷去世,得到一小笔安葬费,远远抵不上买公墓的钱。父亲为了供养他上学,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干活,年底阴翳着脸,长满老茧的手数着薄薄的一叠钱,叹口气。什么都要钱,喝一口水都要钱……没有土地的农村人……
土地哪里去了?钱哪里去了?学法律,跟谁打官司?张甲开始一头雾水。
随着"打老虎拍苍蝇"的政策深入,旧一拨的村支部,全部落马,牵涉及乡里,这成为当地的大案。但商品经济,凭着从前的原始积累,这些人好像洗了个污水澡,不久又神清气爽了。张甲看到,经过重新洗牌的另一拨人,打扫着开发的旧摊点,干瘪的腰身,不久又鼓了起来。
农民依然是农民,户籍上改了啥字,与其无关,他们仍然靠着出卖劳动力,风尘仆仆——讨活。
二爹,七十五了,在一个建筑工地看大门。最近老伴也住进他的简易工棚,在附近拉着驾车,捡破烂。他们的身边,拉扯着四五岁的孙子。
二丫,隔壁的妹子,嫁到了被开发的邻村,在街上的饭店端盘子,衣饰上常年散发着油哈气,孩子在娘家上小学。
叔伯们,每年的春节才能看到一次,过完节,又都像批发的货物,被邮寄到各地。
这些人影,幢幢的,叠加在心头,整个高三,张甲都在思考:怎么才能活出失地农民的安适,和尊严?
给爷爷上完坟,他下定了决心。在第一志愿上填了"师范大学",怕撞车,又在第二志愿上填了"师范学院",都跟教育有关的,都勾了服从。这就是我对未来的承诺……他重重地想……